35

塔莉坐在化妆椅上,看着镜中的自己。她在这位子度过许多岁月,但此时第一次察觉镜子有多大,难怪名人很容易沉溺于自我。

她说:“查理,我不需要化妆。”说完便离开座位。

他目瞪口呆地望着她,染烫过度的长发垂落脸上,“开玩笑的吧?再过十五分钟就要上台了。”

“让他们看看我真实的模样。”

她在摄影棚绕一圈,巡视她的领土,看着她的员工来回奔忙,确认一切能顺利运作,这可不容易,因为今天要现场直播,而且她昨天凌晨三点才打电话通知大家要换主题。她知道好几位制作人与工作人员加班到深夜,她自己也为了研究资料而熬夜到将近两点。她以传真与邮件的方式联络了数十位世界顶尖的肿瘤专家,花了无数个小时在电话上描述凯蒂的病情,但所有专家的答案都一样。

塔莉束手无策。纵然她拥有名声、成就与金钱,但现在都毫无用处,多年来她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平凡渺小。

不过,难得一次,她要说的事情意义深远。

“欢迎收看《私房话时间》。”她像平常一样说出开场白,但她忽然停下来,因为感觉不太对劲。她望着观众,眼中却只看到一群陌生人,这是个令人心慌的诡异时刻。她大半辈子一直在追求众人的赞赏,而他们的无条件支持是她前进的动力。

他们察觉异样,顿时安静下来。

她在舞台边缘坐下,“你们一定都在想,我本人比电视上更瘦也更老,也不如你们想象中那么漂亮。”

观众发出紧张的笑声。

“我没有化妆。”

他们报以热烈掌声。

“我不是想得到赞美,我只是……累了。”她环顾四周,“长久以来你们一直是我的朋友,你们写信和邮件给我,当我去你们的城市办活动,你们总会热情参与,我非常感激。作为回报,我尽可能呈现出自己最真诚的一面,大概只有自白剂能让我更诚实。你们还记得吗?几年前我最好的朋友凯蒂·雷恩受到突袭,就在这个舞台上,始作俑者就是我。”

台下一片不安的低语,有人点头也有人摇头。

“唉,凯蒂得了乳腺癌。”

观众低声表示同情。

“那种癌症非常罕见,开始的时候不会出现硬块,只是起疹子或发红,凯蒂的家庭医生以为只是虫咬,所以开了抗生素给她。很不幸,许多女性都有同样的遭遇,尤其是年轻女性。这种疾病叫作发炎性乳腺癌,可能具有侵略性,致死率相当高,凯蒂确认罹癌时已经太迟了。”

观众席鸦雀无声。

塔莉抬起婆娑泪眼,“我们今天请到希拉里·卡勒登医生来谈谈发炎性乳腺癌,让各位知道有哪些症状,比如出疹子、局部发热、泛红、皮肤橘皮化、乳头凹陷,这些只是其中一部分,她会告诉我们除了硬块还必须注意哪些异常。医生带了一位患者一起来上节目,这位是来自爱达荷州狄蒙市的梅瑞丽·康博,刚开始时,她发现左侧乳头边有一块皮屑剥落……”

塔莉的魅力有如承载的车轮,使得节目一如往常顺利运行。她访问来宾、播放照片,提醒百万名观众光是定期接受乳房摄影还不够,也要仔细观察乳房的变化。一般节目到了尾声时,都会以招牌金句“我们明天继续聊”作为结语,但今天她直视着镜头说:“凯蒂,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我见过最好的妈妈,只有穆勒齐伯母能和你一较高下。”她对着观众微笑,简洁地说,“接下来我会离开荧光幕很长一段时间,我要请假陪凯蒂,相信你们也会这么做。”

此话一出,她立刻听到一阵哗然,这次来自后台。

“这个节目毕竟只是一个节目。现实生活属于朋友和家人,不久之前,一位老朋友点醒了我,我确实有家人,而她现在需要我。”她拆下麦克风扔在地上,潇洒地走下舞台。

凯蒂住院的最后一夜,塔莉说服强尼先带孩子回家,她占据病房里的另一张床。她将病床推过合成地板,和凯蒂的床靠在一块儿,“我带了最新一集节目的录像带给你看。”

“只有你才会觉得快死的人想看那个。”

“哈哈。”塔莉将录像带放进机器,按下播放键,她们有如两个开睡衣派对的初二女生窝在一起看电视。

结束之后,凯蒂转向她说:“真不错,看来你还是不吝于利用我刺激收视率。”

“我保证内容很有意义且极具震撼力,也非常重要。”

“无论你做什么都这么想。”

“才怪。”

“真没创意的回答。”

“就算好节目咬你的屁股一口,你也不知道那是什么。”

凯蒂微笑,但笑容有些苍白无力,就像她的肤色一样。她没了头发、双眼凹陷,模样显得极度虚弱。

“你累了吗?”塔莉坐起来,“不然我们睡觉好了。”

“我注意到了,你在节目上对我道歉,虽然是用你自己的方式。”她笑得更开怀了,“也就是说你没有承认自己很坏,也没有实际说出对不起,不过我感觉得到你的歉意。”

“是啊,唔,你打了吗啡,现在八成看到我在飞吧?”

凯蒂大笑,但笑声很快变成呛咳。

塔莉急忙坐直,“你还好吧?”

“能好到哪里去?”她伸手拿床头柜上的塑料杯,塔莉探身过去将吸管放进她口中,“我开始写我的故事了。”

“太好了。”

“我需要你帮忙回忆。”她将杯子放回原位,“我人生中的大小事很多都和你在一起。”

“感觉起来好像我们一辈子都在一起。老天,凯蒂,刚认识的时候我们好小。”

“我们现在也没几岁。”凯蒂轻声说。

塔莉听出好友的悲伤,呼应着她自己的心情。现在她不愿意去想她们是多么年轻,虽然这些年来她们一直打趣说对方老了,“你写了多少?”

“大概十页。”塔莉没有说话,凯蒂蹙眉,“你怎么没有吵着要看?”

“我不想干扰你。”

“别这样,塔莉。”凯蒂说。

“哪样?”

“把我当作快死的人。我需要你……做你自己,这样我才能记得我自己,好吗?”

“好,”她低声说,承诺献上她唯一拥有的东西:她自己。“我答应你。”她的笑容很勉强,凯蒂也知道,接下来的日子显然免不了将有更多谎言,“当然你会需要我帮忙。我亲眼目睹你人生中所有重要的时刻,还过目不忘,这是种天分,就像我化妆和挑染的功力一样,是天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