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4/7页)



  而这么说起来的话——

  夏政颐转过眼睛,讲台上老师还在努力说服大家,手里举着收集好的相关消息让大家传阅下去。

  ——这么说起来的话,好象自己已经跑了很长一段路了。

  不敢回头地拼命跑。独处的时候。睡觉的时候。听见新闻里报道着交通事故的时候。身边有夏圣轩的时候。静谧夜晚或是黄昏的时候。

  好比在凌晨的街道上,一个人疲倦地跑着,踏下的脚步愈加艰难,手臂也越来越摆不动了,喉咙里强烈地反着血腥气,汗水渗出身体又被衣服反闷回去,粘腻地来回着,难受。

  却丝毫不敢停。

  身后到底是什么东西,看不到也不敢看。

  只有伴随着诡秘气息的甜蜜,逼迫上来卷绕追逐。每次都还差一点点就要够到自己。

  这天放学把书包挂在客厅的椅背后,夏政颐抿了抿嘴。谁都没有回来,十月的日光在地上刨出一个暖绒绒的坑。

  政颐走去打开了夏圣轩的房门。主人不在的时候,这间屋子也像是有着生命一样。哪里一双眼睛盯着看政颐。

  像为了掩饰局促,男孩咳了一声,走到圣轩的写字台边目光小心地搜索着。

  居然没太费力气就找到了一个月前看的海报单。只是由之前随手放在桌上,变成被压到了一叠书下面,好在露出红色一角,让政颐没怎么费功夫就发现了。

  正面是手机话费的优惠宣传。背面拼接了很多广告。

  政颐回家找到广告海报的同一天。下午第三节课上,夏圣轩逐排催促那些不情愿的面孔一个个把自我评价表交上来,最后将手里的纸页在讲台上敲敲整齐时,才用刚刚想起什么似的口吻说“对了,今天的自习取消,可以直接回家”。下面立刻炸响一片,哇啦哇啦喊着“早说嘛”的人很快开始收拾起书包,除了偶尔几个动作慢的女生外,没几分钟教室就空得安静了不少。

  夏圣轩也抬起手腕看看时间,在有人问“回家吗”时应了一句“哦不,今天还有别的事情”。问话的人注意到他的表情后:“要去谢哲家么……”

  “去看看。”夏圣轩抓过书包柄,把椅子推插回去。

  还有一件事总是吞咽不下去。

  其他什么都可以强制地像用除草机不分三七二十一地统统铲除,却总还有一个地方回避着绕开,搭着机器扶把的手每次都会停下来,诡异似地前进不了。

  从防盗铁门后露出的眼睛盯住圣轩看了看,开了锁让他进来。

  “伯母好。”目光先碰到由客厅赶来的谢哲妈妈,打完招呼后,才伸手摸着面前谢佑慈的脑袋说,“你好。”

  小姑娘沉默地没有说话。

  和谢哲妈妈说话时,那个十一岁的小姑娘一直蹭在门边,右手背在身后,搓着墙壁边缘翻卷起的墙纸。直到谢哲妈妈对她说“回去做你的功课”,谢佑慈才放下手转过身去。

  已经是梳得很光洁整齐的辫子了。

  突然间察觉到的。

  随后圣轩却不知怎么思路又些飘远,虽然还有一部分头脑继续维持着和谢哲妈妈的对话,可很大部分却想着别的地方。

  小孩子会怎么去理解一些重大的悲哀。

  夏圣轩知道自己的妈妈是在自己只有两岁的时候去世的,工作非常出色的妈妈,长期在药厂劳作,还拿过市级的荣誉徽章,父亲的抽屉里应该还藏着她和市长握手的照片吧。但不知道与工作环境有没有直接关系,才二十九岁的她很快被查出癌症,发展迅速,没办法控制,一年里就去世了。

  完全没有印象。

  上面的事都还是夏圣轩十多岁时听夏先生说的,可听了以后也没有哭得荡气回肠。

  两岁,那时的记忆根本是空白,怎么回想也想不出来的内容,以至于很多时候听人提起“妈妈”或“病逝”这种词语,都找不到太多让自己难过的材料。还好他从小就异常冷静不外露,于是大人们总以为站在类似话题前的夏圣轩,“是在内心拼命地忍耐吧”,“真是个坚强的男孩啊”。

  不是这样的。

  类似自己对于夏先生再婚之类的事情也根本没有反对,也决非是因为豁达明知,只是觉得没有道理抗拒。所以看见政颐的激烈态度,圣轩还会觉得是不是该那么做才像正常的孩子。然后有点羡慕。

  因为妈妈没有给自己留下足够的记忆,使自己能够在日后被这些过往轻易地袭倒。

  哪怕是看见别的孩子被母亲领进幼稚园门,心里居然也没有很大的失落感。因为从来就没有牵着自己的手么。只有牵过自己的手某天消失,那才是真正的失落吧。

  夏圣轩没有在谢哲家久留,把最后一些必要的材料交还就告辞了,出门弯腰穿鞋时,看见从房里出来的谢佑慈,依旧沉默地站在门边注视着这里。

  夏圣轩咬着牙咽了咽喉咙,嗓子里却还是莫名的不舒服。

  成年人们痛失的悲伤,或是同龄人惋惜的抽噎,这些夏圣轩都不陌生且非常理解。可只是有一类,是他绝对不想揣测的。

  巨大的,巨大的,不能用“失落”来形容。

  小孩子会怎么去理解悲哀。等她明白那个牵住自己的手已经不在了的时候。

  圣轩比两位家长更早见到了政颐的新班主任。前来家访的老师脸上那条伤口起初也圣轩忍不住多看两眼,但和老师说话时就很快忘了——或许脸看起来是有点点不同,可还是很寻常的热心的老师么。

  “啊,就你们在家……那我先去其他同学家了。”后面的话是对政颐说的。

  “嗯,明天的话,他妈妈应该会在的。”圣轩打开门。

  老师有点奇怪着“他妈妈”的说法,但没深入想下去,对两个男生说着“再见”就从楼道走下去。

  圣轩等他的背影完全消失,关上门:“很明显的伤啊。”

  “嗯。”大家都会这么说。

  “凶么。”

  “还好,就是老叫人去跑步,这点很讨厌的。”

  “跑步?”

  “……长跑……他以前是专门的长跑运动员。跑过好几次马拉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