蛐蛐 蛐蛐

谁不想拥有一只上好的蛐蛐呢。但是,要想得到一只好蛐蛐,光靠努力是不够的,你得有亡灵的护佑。道理很简单,天下所有的蛐蛐都是死人变的。人活在世上的时候,不是你革我的命,就是我偷你的老婆,但我们还能微笑,握手,干杯。人一死所有的怨毒就顺着灵魂飘出来了。这时候人就成了蛐蛐,谁都不能见谁,一见面就咬。要么留下翅膀,要么留下大腿。蛐蛐就是人们的来世,在牙齿与牙齿之间,一个都不宽恕。活着的人显然看到了这一点,他们点着灯笼,在坟墓与坟墓之间捕捉亡灵,再把它们放到一只小盆子里去。这样一来前世的恩怨就成了现世的娱乐活动。人们看见了亡灵的厮咬。人们彻底看清了人死之后又干了些什么。所以,你要想得到一只好蛐蛐,光提着灯笼是不够的,光在坟墓与坟墓之间转悠是不够的。它取决于你与亡灵的关系。你的耳朵必须听到亡魂的吟唱。

基于此,城里的人玩蛐蛐是玩不出什么头绪来的。他们把蛐蛐当成了一副麻将,拿蛐蛐赌输赢,拿蛐蛐来决定金钱、汽车、楼房的归属。他们听不出蛐蛐的吟唱意味着什么,城里人玩蛐蛐,充其量也就是自摸,或杠后开花。

乡下就不大一样了。在炎热的夏夜你到乡村的墓地看一看吧,黑的夜空下面,一团一团的磷光在乱葬岗间闪闪烁烁,它们被微风吹起来,像节日的气球那样左右摇晃,只有光,只有飘荡。没有热,没有重量。而每一团磷光都有每一团磷光的蛐蛐声。盛夏过后,秋天就来临了。这时候村子里的人们就会提着灯笼来到乱葬岗,他们找到金环蛇或蟾蜍的洞穴,匍匐在地上,倾听蛐蛐的嘹亮歌唱。他们从蛐蛐的叫声里头立即就能断定谁是死去的屠夫阿三,谁是赤脚医生花狗,谁是村支书迫击炮,谁是大队会计无声手枪。至于其他人,他们永远是小蛐蛐,它们的生前与死后永远不会有什么两样。

说起蛐蛐就不能不提起二呆。二呆没有爹,没有娘,没有兄弟,没有姐妹。村子里的人说,二呆的脑袋里头不是猪大肠就是猪大粪,提起来是一根,倒出来是一堆。如果说,猪是大呆,那么,他就只能是二呆,一句话,他比猪还说不出来路,比猪还不如。但是,二呆在蛐蛐面前有惊人的智慧,每年秋天,二呆的蛐蛐来之能战,战无不胜。二呆是村子里人见人欺的货,然而,只要二呆和蛐蛐在一起,蛐蛐是体面的,而二呆就更体面了。一个人的体面如果带上了季节性,那么毫无疑问,他就必然只为那个季节而活着。

一到秋季二呆就神气了。其实二呆并不呆,甚至还有些聪明,就是一根筋,就是脏,懒,嘎,愣,蹲在墙角底下比破损的砖头还要死皮赖脸。他在开春之后像一只狗,整天用鼻尖找吃的。夏季来临的日子他又成了一条蛇,懒懒地卧在螃蟹的洞穴里头,只在黄昏时分出来走走,伸头伸脑的,歪歪扭扭的,走也没有走相,一旦碰上青蛙,这条蛇的上半身就会连同嘴巴一同冲出去,然后闭着眼睛慢慢地咽。可是,秋风一过,二呆说变就变。秋季来临之后二呆再也不是一只狗或一条蛇,变得人模人样的。这时的二呆就会提着他的灯笼,在夜幕降临的时候出现在坟墓与坟墓之间。乱葬岗里有数不清的亡魂。有多少亡魂就有多少蛐蛐。二呆总能找到最杰出的蛐蛐,那些亡灵中的枭雄。二呆把它们捕捉回来,让那些枭雄上演他们活着时的故事。曾经有人这样问二呆:“你怎么总能逮到最凶的蛐蛐呢?”二呆回答说:“盯着每一个活着的人。”

现在秋天真的来临了。所有的人都关注着二呆,关注二呆今年秋天到底能捕获一只什么样的蛐蛐。依照常规,二呆一定会到“九次”的坟头上转悠的。“九次”活着的时候是第五生产队的队长,这家伙有一嘴的黑牙,个头大,力气足,心又狠,手又黑。你只要看他收拾自己的儿子你就知道这家伙下手有多毒。他的儿子要是惹他不高兴了,他会捏着儿子的耳朵提起来就往天井外面扔。“九次”活着的时候威风八面,是一个人见人怕的凶猛角色。谁也没有料到他在四十开外的时候说死就死。“九次”死去的那个早晨村子里盖着厚厚的雪,那真是一个不祥的日子,一大早村子里就出现了凶兆。天刚亮,皑皑的雪地上就出现了一根鬼里鬼气的扁担,这根扁担在一人高的高空四处狂奔。扁担还长了一头纷乱的长发,随扁担的一上一下张牙舞爪。人们望着这根扁担,无不心惊肉跳。十几个乌黑的男人提着铁锹围向了神秘的飞行物。可他们逮住的不是扁担,却是代课的女知青。女知青光着屁股,嘴里塞着抹布,两条胳膊平举着,被麻绳捆在一条扁担上。女知青的皮肤实在是太白了,她雪白的皮肤在茫茫的雪地上造成了一种致命的错觉。人们把女知青摁住,从她的嘴里抽出抹布,他们还从女知青的嘴里抽出一句更加吓人的话:“死人了,死人了!”死去的人是第五生产队的队长,他躺在女知青的床上,已经冷了。女知青被一件军大衣裹着,坐在大队部的长凳上。女知青的嘴唇和目光更像一个死人,然而,她管不住自己的嘴巴。目光虽然散了,可她乌黑色的嘴唇却有一种疯狂的说话欲望,像沼气池里的气泡,咕噜咕噜地往外冒,你想堵都堵不住。女知青见人就说。你问一句她说一句;你问什么细节她说什么细节;你重复问几遍她重复答几遍。一个上午她把夜里发生的事说了一千遍,说队长如何把她的嘴巴用抹布塞上,说队长如何在扁担上把她绑成一个“大”字,说队长一共睡了她“九次”,说队长后来捂了一下胸口,歪到一边嘴里吐起了白沫。村里人都知道了,都知道队长把女知青睡了九次,都知道他歪到一边嘴里吐起了白沫。人们都听腻了,不再问女知青任何问题,女知青就望着军大衣上的第三只纽扣,一个劲地对纽扣说。后来民兵排长实在不耐烦了,对她大吼一声,说:“好了!知道了!你了不起,九次九次的,人都让你睡死了,还九次九次的——再说,再说我给你来十次!”女知青的目光总算聚焦了,她用聚焦的目光望着民兵排长,脸上突然出现了一阵极其古怪的表情,嘴角好像是歪了一下,笑了一下。她脱色的脸上布满了寒冷、饥渴和绝望,绝对是一个死人。这次古怪的笑容仿佛使她一下子复活了。复活的脸上流露出最后的一丝羞愧难当。

第五生产队的队长就此背上了“九次”这个费力费神的绰号。如果队长不是死了,谁也没有这个胆子给他起上这样的绰号的。“九次”人虽下土,但是,他凶猛的阴魂不会立即散去,每到黑夜时分,人们依然能听见他蛮横的脚步声。这样的人变成了蛐蛐,一定是只绝世精品,体态雄健,威风凛凛,金顶,蓝项,浑身起绒,遍体紫亮,俗称“金顶紫三色”,这样的蛐蛐一进盆子肯定就是戏台上的铜锤金刚,随便一站便气吞万里。毫无疑问,二呆这些日子绝对到“九次”的墓地旁边转悠了。除了二呆,谁也没那个贼胆靠近“九次”那只蛐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