蛐蛐 蛐蛐(第3/4页)

这些夜晚二呆一直生活在乱葬岗。现在的蛐蛐和以前真是不一样了,个个都狠,个个都凶,叫出来的声音全都透出一股杀气。二呆就是弄不明白,现在的蛐蛐怎么就有那么毒的怨仇,那么急于厮咬,那么急于刺刀见红。可是,个个都狠,其实也就失去了意义。想要良中取优,优中拔尖,反而更不容易了。二呆蹲在坟墓与坟墓之间,极其仔细地用心谛听。二呆不敢轻举妄动,更不敢轻易打开手电。你一有动静,那些蛐蛐立即就会闭嘴。人即使死了,变成了蛐蛐,亡灵惧怕的其实还是活人。活人与亡灵之间依旧存在一种捕捉与防范的关系。否则蛐蛐不会那么躲避活人,蛐蛐对活人的风吹草动不会那样地分外警觉。想想看,蛐蛐的脑袋上长了两根触须,而屁股上同样长了两根触须,四根触须其实就是四个雷达,对前、后、左、右保持着高度的警惕。这种状况只能说明一个问题,人们对自己的死后有一种深切的忧虑,人在变成蛐蛐的刹那始终不忘告诫自己:提高警惕,保卫自己。

在众多的蛐蛐声中,有一个声音引起了二呆的高度注意。和大部分凶猛的蛐蛐一样,这个蛐蛐难得叫一声。但是,它的声音嘶哑、苍凉、压抑,有一种金属感。二呆的两只耳朵当即就竖起来了。二呆慢慢地靠近过去,而刚一出脚,蛐蛐立即停止了振翅。二呆站在原处,足足等了两顿饭的工夫。后来那只蛐蛐又叫了一声,二呆还没有来得及挪窝,蛐蛐的叫声突然戛然而止了。二呆决定等。为了这只蛐蛐,二呆可以等到天亮。然而,二呆的等待没有能够继续,他在浓黑的夜色之中看到一块更黑的影子移向了自己。二呆不知道那是谁,可以肯定的是,那是另一个逮蛐蛐的人。二呆不想让人知道自己又发现了一只上好的蛐蛐。二呆决定撤。二呆记住了这个墓。二呆吃惊地发现,这个坟墓居然是学校里敲钟的小老头的。

敲钟的小老头一九五八年冬天就来到村里了,来的时候就一个人。说起来也十来年了。小老头精瘦精瘦的,一年四季有三个季节穿着中山装,中山装笔挺,没有一处马虎,没有一处褶皱。而小老头的走路就更加特别了。他的步子迈得严肃而又认真,每一步都像他的头发那样一丝不苟。听人说,小老头是城里的,见过大世面。至于小老头为什么要到乡下来,那就复杂得要了命。没人知道。但是,有人听学校的校长说,小老头的嘴里长了五根舌头,一根说上海话,一根说高音喇叭里的普通话,一根说英格里希,也就是英语,剩下来的两根舌头一根说法格里希,一根说日格里希。村子里的人一直想弄清五根舌头是怎么长的,就是弄不清楚。因为小老头从来不开口,从来不说话。其实村子里的人并不在乎小老头的舌头到底会说什么,人们感兴趣的是,小老头年轻的时候是怎么和女人亲嘴的。女人们可是讨了大便宜了。你想想,五根舌头搅来搅去,还不把女人快活疯了?不过神话很快就破灭了。那一年的春节前后,小老头从城里收到了一摞子信,还有一瓶酒。小老头先是看完了信,后是喝了酒。酒后的小老头连着冷笑了好几声,居然把所有的斯文都丢在了一边,张大了嘴巴号哭了起来。村子里的人奔走相告,人们说,小老头开口了,小老头开口了!一个村子的人都围在了小老头的四周。人们看见小老头的皱脸红得像一个灯笼辣椒,一脸的酒,一脸的泪。小老头伤心至极,旁若无人,闭着眼睛,把嘴里的舌、牙,以及心中的痛全部露在了全村的百姓面前。人们失望地发现,小老头只有一根舌头。这就没有意思了。人们离开了小老头,把小老头一个人留在冬天的风里。

小老头在学校里敲钟。平心而论,小老头的钟敲得不错。学校里的老师们说,他的钟声分秒不差。要知道,村子里的人们过去都是依靠高音喇叭里的“最后一响”来判定时间的,但是,那是“北京时间”,你说说看,村里人要知道北京的时间做什么?这不是没事找事吗?现在,小老头的钟声终于使村里人有了自己的时间了。小老头就是村子里的一只钟。他幽灵一样的双腿就是闹钟上的时针与分针。寂寞是小老头自己的,只要他别停下来。基于此,人们原谅了小老头嘴里唯一的一根舌头。

小老头死在今年的夏天,这一点可以肯定。然而,小老头死于哪一天,怎么死的,至今还是个谜。小老头活着的时候就是一个谜,死得神秘一点也就顺理成章了。有些人的一生天生就神神道道,他们就那个命。来无影,去无踪,像树梢上的风。

暑假来临之后学校里头就空荡了,整个校园只剩下铺天盖地的阳光和铺天盖地的知了声,与之相伴的是小老头幽灵一样的身影。然而,老槐树上的钟声每天照样响起,校长的老婆关照过的,他们家的闹钟坏了——不管学校里有没有学生,钟还是天天敲。“是公鸡你就得打鸣。”

就在八月中旬,离开学不远的日子,学校院墙外面的几户人家闻到了肉类的腐臭气味。气味越来越浓,越来越凶,姜家的瞎老太太赌气地说,怎么这么臭?小老头烂在床上了吧!这一说把所有人的眼睛都说亮了,人们想起来了,老槐树上的钟声的确有四五天不响了。他们翻过围墙,一脚踹开小老头的房门,“嗡”地一下。黑压压的苍蝇腾空而起,像旋转着身躯的龙卷风。密密麻麻的红头苍蝇们夺门而出的时候,成千上万颗红色的脑袋撞上了八月的阳光,眨眼间,小老头的房门口血光如注。苍蝇在飞舞,而小老头躺在床上。蛆在他的鼻孔、眼眶、耳朵上面进进出出。它们肥硕的身躯油亮油亮的,因为笨拙和慵懒,它们的蠕动越发显得争先恐后与激情澎湃。蛆的大军在小老头的腹部汹涌,它们以群体作战这种战无不胜的方式回报了死神的召唤。它们在侦察,深挖,你拱着我,我挤着你。它们在死神的召唤之下怀着一种强烈的信念上下折腾、欢欣鼓舞。

而小老头的尸体是那样地孤寂。孤寂的死亡是可耻的,因为这种死亡时常会构成别人的噩梦。然而,孤寂的亡灵有可能成为最凶恶的蛐蛐。申冤在我,有冤必报。一生的怨恨最终变成的只能是锋利的牙。

一大早村子里传出了好消息,说知青马国庆捉了一只绝品蛐蛐。根据这只蛐蛐狠毒的出手,人们猜测,“九次”有可能被马国庆捉住了。马国庆是一个南京知青,一个疯狂的领袖像章迷。他收藏的像章多得数不过来,最大的有大海碗那么大,而最小的只有指甲盖那么小。不仅如此,马国庆的收藏里头还有两样稀世珍品,号称“夜光像章”。夜光像章白天看上去没有任何异常,而一到了深夜,像章就会像猫头鹰的眼睛那样,兀自发出毛茸茸的绿光。这就决定了像章在二十四小时当中都能够光芒万丈。据说,在黑夜降临之后,马国庆有时候会把夜光像章一左一右地别在自己胸前,我们的领袖会无中生有地绿亮起来,对着黑洞洞的夜色亲切地微笑。谁能想到马国庆会迷上蛐蛐呢?他在百无聊赖的日子里头说迷上就迷上了。不光是迷上了,由于马国庆不相信蛐蛐是死人变的,他在玩蛐蛐的过程当中还不停地宣讲唯物主义蛐蛐论。二呆一听到马国庆说话就烦。二呆拒绝与他交手。二呆说:“他知道个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