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南寨

这十八层的水南寨,就像是十八层的地狱,我李幼奴,住在地狱最下面一层。

刚刚到这里的那一日,他将我赤条条地捆起来,把手叠着,系在椅背上。他倒是高兴极了,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嘴里乱说乱道。一时间高兴走出去了,又把门锁得牢牢的。我先是羞怕,不知道什么人来,看见我这般样子,又是害怕,一整天也不见人来,怕是我死了也不会有人知道。

这天地之间,竟然有这样的地方;天地之间,竟然有这样的人。

我是知书识义的人,俺相公是个秀才,俺爹爹也是读书人,从小儿没看见过打架,耳朵里没听见过恶声。我见过的人,都是好好地说话,彼此间客客气气。俺的爹爹和夫婿,教给俺三纲五常、三从四德的道理,所以刚被抢来的时候,我想的是一死了事,以完贞洁。可这个如狼似虎的人,早就看得紧紧的,不许我寻死。推不开他,连身体也被他玷污了。

愁中闷中,光阴难过,每日间看见日影慢慢地移。说起这个不讲理的贼汉,我的眼泪流个不住,可是谁又能看见我的眼泪,听见我的叫喊?夜间他搂着我,让我喊他“亲亲”,我不肯喊,他就骂将起来:

“装什么幌子!就算是个闺女,也被我弄成破罐子了,况你本来就是个破罐子!”

我和他说不清。他这样的人,谁和他能论清楚道理?我被他骂得哭了,他又哄我,那哄我的话,也羞人答答的,让人学不上来。高兴起来,喊人“娘子”,恁般甜言蜜语说遍,时新果子、稀罕吃食,全都弄来,在院子里摆定,沐风赏月。又叫我唱,叫我做出那一日跟我相公在一处的样儿。我不肯唱,顶头一个大爆栗,直跳起来骂。只好含着泪唱:

盏落归台,不觉的两朵桃花上脸来。深谢君相待,多谢君相爱。嗏!擎尊奉多才,量如沧海,满饮一杯,暂把愁怀解。正是乐意忘忧须放怀。

头十几日,身上添了多少伤痕,渐渐地让他看见我驯顺了。他一团高兴,白天晚上来这里歇宿。叫唱就唱,令饮就饮,让我喊亲亲,喊达达,喊相公,我也只好不做一点迟疑,打得怕了,骂得极了,把一个良人妇磨没了廉耻。他夸我守妇道,三从四德,果然大家闺秀。这都是贼口中没道理的昏话,我只好胡乱地听。他高兴起来,同我说起这水南寨的地理。他自夸是个权豪势要的人,他说他是当朝蔡太师的第四个侄子,所以想做什么就去做。这水南寨,便是他想修起来就修起来的。一共一十八层,每层都拘过妇人,壁上张挂行乐图,色色不同,长几短榻,由人任意坐卧。他说人就活一辈子,在这有限的光阴中,便要及时行乐。他笑着说:你那秀才相公,跟个小叫鸡子相似,酸文假醋,好容易讨了个浑家,还被我抢来朝夕替我弄,他可敢哼一声?你不要看那天蹿出来的汉子打了我一顿,我倒是佩服他,因为他不讲什么道理,只认拳头说话。打得过我,我便躲出去,不吃眼前亏。大嫂,你记得那人叫什么名字?他说他是宋江手下第十七个头领病关索杨雄。哎呀呀,我这就要叫我伯父派人去拿下他。

他不让我出门。他的办法好笑得很,他让人在院子里筛下灰,只要我出门,走出脚印,他回来打我。我不在院子里走,我只在檐下坐着。下起雨来了,雨水在檐下不住地滴,地上的水乱流。这下我倒是可以到院子里闲步一回。

这偌大的水南寨,真个在水之南。听说那个梁山,也是这样一个水围起来的大寨。那么蔡太师的侄儿,和那做贼的宋江,想的办法都一样的。野水四合,人迹罕至,叫破天也没人听见。贼汉说水南寨还有其他妇女,我却不得见她们面,这一十八层的水南寨,怕是一个大的所在。

今日怎么听见有个货郎的声音?

卖的是调搽宫粉、麝香、胭脂、柏油、灯草,破铁也换……

打开门来,那个货郎长得漆黑。我问他卖什么,他说有绒线、翠绒花、符牌、钢剪等物,又拿出一把旧枣木梳来,漆得红红的,边个有一个牙印。他拿出那东西摆在我面前,我赶紧往那货郎脸上看去。我不认得他。我赶紧问他:“这梳儿是什么人给你的?”他说是刘庆甫给他,托他来水南寨找他的浑家的。是了,是了。我哭起来,那漆黑的货郎让我不要哭。正说着,贼汉回来了。

我亲见那黑汉子把蔡衙内一拳头打得昏了。我后来才知道这一位是李逵。

我的相公叫刘庆甫,我有个名字叫李巧奴,如今我们夫妇团圆,永不受别离之苦。

刘庆甫从来不问我曾在水南寨看见什么来,我也从来不问刘庆甫在梁山看见什么来。每日里他读书写字,我拈针执帚,是最平凡不过的一对夫妻了。

然而我听人说刘庆甫曾经到梁山上去告状,跟好汉们拜了兄弟。我不是听别人说的,我是听宋江手下第十三个头领李逵说的。有三顿打:杨雄看见蔡衙内抢我时一顿打,李逵到水南寨搭救我时一顿打,而后蔡衙内逃走,鲁智深追到云岩寺一顿打。我曾亲见两场,看见他眼眶儿歪,鼻血儿出,我便不敢睁眼。最后一回,听说鲁智深把那贼汉打坏了,抬到梁山去,有出的气,没入的气了。宋江依常,还要摘了他的心肝吃酒。刘庆甫也分得一杯红酒,他手战战的,不敢喝。天地之间,竟然有这样事情。我回到家以后,连做了几年噩梦,连刘庆甫,一梦见梁山的人血染红的酒,也都是要翻江倒海地吐。

这“淫”和“盗”,不晓得为何,是戒不断的事业。我后来和刘庆甫活了八十来岁,那蔡衙内和宋江一伙儿人,一个不剩,通死了好几十年了。我从来没和谁提过一句蔡衙内,就像他从未存在过。不过我自己,偶然会想起来,他穿着一袭洁白簇新的衫子,收拾得帽儿光光,笑嘻嘻地跑过来,浑不知自己只有论天的日子好活。我八十来岁时,脑子时常糊涂,想起贼汉说“人就活一辈子,要及时行乐”的话,觉得是不知道哪辈子听到的、久远的一句话。我远了个“淫”字,刘庆甫也再不上梁山,把这一世的日子碎碎地过,做一对灶头夫妻。这些话通不晓得该对谁讲,普天下的人只知道刘庆甫告状上梁山,李山儿打探水南寨,那戏文上说的,也只是拣热闹的去说。

(事出元杂剧《鲁智深喜赏黄花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