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第2/4页)

口试那天,比第一试还麻烦。伯雍到场一看,他竟自呆了。别人都是蓝袍红青马褂、青缎靴子、瓜皮小帽,伯雍依然普通衣履,一点官味没有。他连连叫苦说:“坏了!我为什么不借一身常礼服呢!无怪乎老官僚看着不入眼。”这时主考官已然入了座,有许多职员和警吏,在左右伺候着。第一班已然叫进来受试。试场是个议事厅的形式,主考在讲台上坐着,与试的人,都在下面条凳上赐坐。叫谁,谁上去,便仿佛人市一般,一一经买主相看问询。

部位主考是现任内务总长,袁总统头一个信任的人。他在前清时代,不过是个文巡捕。革命以来,际会风云,一跃而为内务总长。他虽然没有什么政治手腕,但是专门会做官,也可以说他是个能吏,完完全全的是个官僚模范。这时有两位四川人,坐在条凳的末排,恰与伯雍挨着。他二人一边偷看那主考,一边很奇怪地小声道:“他不是原先学政衙门巡捕吗?你忘了,有一回考童生,咱们去见学政,他竟百般地为难,勒索门敬271,被许多秀才围上打骂一顿。你看他如今竟当总长了,而且是大主考?不想咱们活了半生,反倒考在他手里。”一个说:“今天的事,很危险呢。好在当日闹事的人多,他不能一一记住咱们的名姓,不然岂不被他暗算。”其实这事主考早已忘了,而且事隔多年,以他现在的地位而论,他正做未来的梦。过去的痕迹,早已不复记忆。

这位主考,年纪不过五十来岁,论理应当很康健的,但是他的神态,觉得很颓宕。他的头发,在顶门上乱蓬蓬地立着,看不出是平头是分头来。脸上的颜色,枯涩青白,一点血色也没有。他的鸦片烟瘾,大概在二两以上。他的鼻梁很高,或者他得了他这鼻子的益处,胡须也很浓黑的。他的眼睛低着看各人履历,在前面看不见他的眼珠,只见两道眉毛,隐着一双极深的眼睛,似乎有点疲倦,不爱翻眼皮的意思。他所坐的一定是一把极大的安乐气椅,因为他的身子,差不多全沉在桌面以下,他差不多成了半躺半卧的形式。他身体的羸弱,由他的坐相上,可以看出来。有的说总长这几天正患痔疮,无怪乎他不精神了,但是他为袁总统考取贤才,任是怎样疲困,也得尽他典试的职责。这时忽听座上叫到伯雍名次上,他答应一声,走到那讲台下面,循级而上,立在主考面前。那主考微微一抬眼睛,把伯雍看了一看,也不知他心里中意不中意。他大概没有伯乐一般的眼力,既而又低下头去把伯雍的卒业证书和简明履历看了一看,问道:“你在东洋留学几年?”伯雍说:“六年。”主考又问道:“回国后做过什么事?未留学以前当过地方官没有?”伯雍道:“学生在宣统三年以前,所度的皆是学校生活,改革以来,只在社会上以笔墨为生,不曾做过地方官。”主考见说,点点头,用朱笔,就伯雍名字上,画了一个记号,口试算完了,有人指引而出。

伯雍对于主考在他名字上所画的记号十分怀疑。他不解是什么意思,甲等乙等丙等呢,也不知道。或者是个落第的记号。但在前三场,自知考得很优,这次若是落了第,何必汉文科学地考得那样严,临完只为目光不对,便把人摈斥?不如起初便不用考试,把相面的金刚眼聘作大主考一一经他相面,岂不简决呢?伯雍一边怀疑着,一边出了众议院,雇车回报馆去了。他的运命此刻尚不能决,非俟大榜出来,不能明白所以。但就目下趋势言之,他的前途似乎益发暗淡,他依旧恢复了他不竞的主义,平淡地生活。知事的中不中,他简直不问了。

大榜悬出来了,是日看榜的人很多,垂头丧气回去的也实在不少。伯雍知道榜出来了,但是他懒得去看。若说他没有得失之心,他此刻还没有那样火候。再说他此次报考,多一半是受了秀卿遗族无人照管的刺激,他若真得了县知事,打量多少能行点救贫的事业,绝不至照现在这样有心没力,所以他必得的心很盛。既闻发出大榜,他心里不住地震动,生恐榜上无名,落个无趣,所以他懒得去看,只得求一个识字的馆役先去看看。少时那个馆役跑着回来,喘息还没定,便向伯雍说:“宁先生,您您您中了!榜上有名字。”伯雍说:“真的吗?”馆役说:“将来我还求您携带,我敢冤您吗?”伯雍说:“这倒累你一荡!晚上请你喝酒。”此时伯雍少微把心放下一点,胆子也壮了,自己穿上衣裳,出了门,忙叫一辆车,跑至象坊桥众议院前面。下了车,只见看榜的人实在不少,但是脸上透出笑容的,多一半是年老暮气之人。伯雍没工夫察看别人,先在榜上寻他的名字,甲等里面没有,他已慌了。只得去看乙等,依然看不见他的名字,暗道:“我被那馆役冤了!”没法子,去看丙等,他的名字便在前几名内写着。他此时不慌了,他反倒生了气,暗道:“不中就不中。为什么把我翻到丙等里面?什么气都能受,这个气受不了,大爷有两只手,有心思,有脑力,到处可以吃饭,不是一定指着县知事吃饭的。不玩儿了!”当下他气愤愤地回去了。你道他为何这样生气呢?按着定章,凡考列丙等的,须入一年政治补习学校,然后才能分发出去。因为考丙等的,都是不曾做过地方官的,所以特别规定这一条。以伯雍的知识学问,便是当总长去,也不能说是外行。如今为一个县知事,教他入一年学,他觉得非常可耻,所以气得他很要命。再说这个政治补习学校,所聘的教员,多半是这次知事试验落第的先生们,落第的不能说是没学问,但是他们也是因为经验不足才落第的。拿没经验的人,要教人有经验,那简直是使不会说外国话的人教人深通英语。天地间哪有这个道理呢!可是这个学校,明明是为教人有经验的,照他的办法,不用说一年,便是在学堂一辈子,也不能有经验了。庞士元非百里才,诸葛孔明未出茅庐,判定三分大势。他们的才干,是由哪里经验的?也不过多读书,胸中有道理便了。只有经验,没有道理,也不过和油盐店掌柜的一样,便是勉强大小做个官儿,究竟见不出什么治绩来。所以用人行政,不必问这个人有经验没有,但须访问这个人有道理没有。再说猾吏的经验,在乎舞文弄墨,避害趋利,拿做官当作一种营业,虽有经验,也不见得有造于民,所以伯雍深知入一年学堂也未必得着经验。便使他得着经验,也无非是刻板文章,一天便会的。他决计牺牲了这个知事,仍然做他那笔墨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