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第3/4页)

有好多人都替他可惜,怂恿他还是入学去好,也不必天天去,自要把学费交足,也就完事了。一年以后,分发出去,到底是个正途。伯雍说:“我在学堂二十多年了,一个钱也不曾给父母挣过,如今又拿钱去上学,使父母受累,于心不安。算了吧!挣多挣少,还是自食其力,觉着平安。”倒是凤兮人很达观,而且也知道世路,他见伯雍不去入学,很表赞同的。他说伯雍:“你这着我非常赞成。你想想,你的家计如何?”伯雍说:“食指272十余人,一丝恒产没有。”凤兮说:“这不结咧!就让你考到甲等,立刻分发出去。你想想,行装路费,得多少钱?我管保还没到省,已有破产的危险了。何况你无产可破,在在273必得出之于借贷,于前途渺茫之中,先须负许多债务。我们穷念书的,实在受不了。你再想想,二十余行省以内,你有一个亲戚朋友,较有优势,能援引你做县知事吗?大概没有。假如有这样亲戚朋友,你也不必考试,保免县州事早到手了。内无资斧,外无奥援,贸贸然分发出去,在省城一蹲,总也不给你挂牌。不用说一年半载,便是一两个月,你就得流为乞丐,所以你一考知事,我便替你为难,如今幸天教你考列丙等,自己牺牲不干,我很替你庆幸。假如你要闲在外头,任你这样脾气,一定懊恼而死,那时不是徒教朋友伤心么?你如今无论怎样,倒能挣几十块钱,不至挨饿。没把握的官,千万不要顾头不顾尾地胡钻。”伯雍听了凤兮这套话,心里十分感激,几乎要落泪,因向凤兮说:“凤兮,你这话比金子值钱。我当初也没打算考,因为受了一点感触,忽然萌了这个妄想。其实细想起来,便是弄个官做,照我这样性质,也未必能发财。不但不能发财,甚或有家败人亡之惨。还是凭着自己心思气力,挣几个钱,养活老小,似乎对得起大地鬼神,便是寝食之际,也觉得安泰。”凤兮说:“你能这样想,将来你的幸福必然无量。须知我们现在除了一个穷字,没有别的毛病,可是我们若尽心竭力地在社会上去劳动,我们虽然不能转贫为富,我们确可以远贫的,因为人自要在社会上肯尽心力,终归不会挨饿。至于做官,似乎来财较易,但是由宦里得来的钱,究不算人类的正当收入。除了由心思劳力,对于人类有所贡献,因而获得一种报酬,才可以名为收入,其余差不多都是欺诈得来的,打劫得来的,按着耶苏274教义,不说有个最终审判,其实哪里等得到最终审判,将来自然而然有一个大审判实现的。这种大审判,不知要杀多少人。最初发生的国家,不是俄国必是德国……无论迟早,将来必然溃裂,他们溃裂之后,传染到别的国,也要溃裂。到那时,岂不是个大审判么?不过这个审判,特别激烈,有好多人都要宣告死刑。世界成了一个惨淡无光的颜色,仿佛到了世界末日,由这暗淡无光里面,渐渐露了一线光明,照满大千世界,那才叫新世界、新文明。这事虽然不知何日发现,但据我看,实现的日子已然不远。”伯雍见凤兮说这一片话,很惊讶地说:“凤兮,你平日不大谈这些社会问题的事,你如今怎会能发出这一篇议论,而且像个预言家?”凤兮说:“泰西275的学说,关于社会主义的著作,我也会涉猎几种,但是我所服膺的,还是孔圣人所说的‘不患寡而患不均’的圣训。泰西的学者,无论主张什么社会革命、均产主义,又是什么劳工神圣,没有能出我夫子的范围的。不过夫子所说的简而赅,意思救人自悟。就拿一个患字说,里面真有不可言喻的惨象。泰西学者,费了一辈子脑筋,著成极厚的书,一出版就要耸动世界,促成革命的思潮,其实还是演释孔子的经义便了。反正关于社会的不平,古人早有这种思想,不过古人言语含蓄,民智又不开通,效力当然浅薄,被小儒误解的地方也很多。今人思想激烈,民智大开,所以新思想的学说,能够不胫而走。”

伯雍说:“新学说无论怎样宣传,我想中国不容易受传染,因为中国社会的组织,虽然有四千多年的专制,不过是个名目,一切有形无形的阶级,都仿佛是一种抽象名词,一点权力和威力的意思没有。譬如三纲五常等等,都是无形的阶级。其实长幼尊卑、男女有别的事,正是往理想国里造就的一种哲理。至于所有人民的生活,极力地要往水平线上做,如同古时的井田制度,那简直是均产主义。后来井田虽废,但是既为农民,大都有地可耕,一亩半亩,也能自己买卖。四千余年的国家,有多少皇帝,有多少贵族,始终未见中国有一个大地主,有一个大资本家。中国所有的土地农产,无论改多少朝代,依旧分散在人民手里。若在外国讲究权利的国家,哪里有这样的德政呢?以俄国而论,所有的耕地,多一半属于贵族和大地主。农人不叫农人,唤作农奴,对于土地,一点权利没有。贵族和大地主,役使他们,和牛马一样。所以俄国文豪托尔斯泰先生,于他所著的小说《复活》里面,极力主张无论何人,对于土地不能享受所有权,他说土地和空气海水一样,谁都能利用,可是谁也不能买卖占有。他这种主张,就皆因大地主的权利太大了,国家的土地,差不多都被他侵占了去,将来要置社会死命,所以他极力反对土地私有。中国自有史以来,我还没看见过这个现象,因为中国的君主,但分贤明一点,多一半要以圣人自居,一道谕旨,真能有利于民。中国的贵族,但分读几本书,都要以贤公子自居。他们的生活,都是很超逸的,对于土地的所有权,很不注意。譬如前清的王公贝勒,虽然有多少土地,日久天长,自己也不知有多少了,而且反都落在佃户和庄头手里。外国人拿农人当奴隶,中国却是佃户拿地主当大头,没有多少日,主子倒是奴隶,奴隶倒成主子了。这事虽然不平,足以证明中国绝没有大地主,亦绝没有资本家,所以照外国人所倡的学说,中国人一定不欢迎,因为此说一行,中国的农人,必然全体反对,所以我说中国社会的组织,还不至诱引危险学说之流入。”

凤兮道:“你所说的远是中国以前的事,不是中国以后的事。你要知道中国的社会组织变了,中国以前讲究贤人政治,现在虽然共和,应当讲究庶民政治,却不想成了滑头政治、无赖子政治,而白又添了一种有枪阶级,滑头无赖子。有枪阶级,都是以发财为能事的,他们为急于发财,什么事都敢做,什么权利都敢贪。前清时代的光蛋276,如今成了大资本家的很多,如同梁士诒,他怎就会当了财神呢?他的行为,若在贤人政治时代,早就应该查封的。可是现在不但没人查封他,而且有许多政客,仰他鼻息,都愿意给他做干儿子,袁世凯也要指着他做皇帝。他们又有钱又有官,将来他们必要垄断中国的金融,演成一种特别资本制度,于国民产业上,必加以十分危险的影响。因为他们垄断中国财源,第一要扶殖277自己势力,第二要厚结党羽,他们的钱,一点也不能用到国产的开发,不过供政争之用。他们无论得势不得势,他们的资本主义,确是与国民经济有大害的。中国的经济能力,完全操在少数几个人。他们又不去做生产事业,将来若说没有社会革命党发生,杀了我也不信的。有权的武人,当初也是穷光蛋,他们见梁士诒一派这样有钱,谁不眼红?他们不但瞪着眼要敲他的竹杠,环顾左右,都是伏在自己威力以下的。他们有一省的地盘,便能致几千万的财产,甚至有管辖他们二省以上的,搜括278的财产,能说少吗?以我们乡下而论,只为出了一位师长,全县耕地差不多都被他买了去。河间一邑,谁不知都属了冯国璋?我们知道的是这样,我们不知道的,更不知其数。现在不过民国二三年,便出了这些资本家和大地主,将来更不知演成什么样的局面?所以我很替将来的社会发愁。将来不但农民要吃老大的亏,便是我们士流,吃饭的机会也很少了。不出十年,中国必成政客和武人的天下,他们不但要遂政治上的欲望,而且也要做资本家、大地主,中国本来不照俄国那样黑暗,可是他们正往那条道上驱,他们简直在那里造就社会革命党,将来必然惹起极大的反动。他们只知优越的权力,足以压倒一切。他们不知人心溃裂以后,有多大危险。他们也不想外国思想之侵入,有多速的程度。假如我悬揣的问题,是一种杞忧,我想现在绝对不能是民国,一定还是前清的帝政。我想社会国家的组织,无论怎样完密,有时必定呈露偏颇不平的现象。那现象,被大多数人诅咒时,自然而然要起反动。黠者乘之,必至一发而不可收拾。所以不患寡而患不均一句话,真是古今中外为政者之天经地义,社会均产主义,便是‘不均’二字的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