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辑 有关逃离

寻欢者不知所终

那天我刚躺下,电话铃就响了。我瞥了一眼床头的闹钟,凌晨一点四十。电话是高明勇打来的,我的朋友,西城分局刑警队的。

“几点了你丫还打电话?”我把嘴凑到听筒边打了个哈欠,确保他能听见。

高明勇嗜酒,每有酒局,喝了上半场,还有下半场。他又是个耐不住寂寞的人,总得有个酒友陪着,哪怕你不喝也行,可你得陪着他喝,听着他颠三倒四的酒话。他已不止一次半夜把我拎起来陪他喝酒了,这个电话或许就是又一次,可此时我浑身舒坦地躺在温暖的被窝里,没有一个器官想动。

“哥们儿,这回真不是叫你喝酒,”高明勇说,“今天我值班,哪敢喝酒啊。”

“那你这么晚了电我干吗?明天上午还有采访,我他妈困死了。挂了啊!”

“嗨,你别挂,”高明勇说,“兄弟我这儿有一套富贵,想不想要?”

“我操,劫生辰纲?”这已经像是酒话了。

“还抢银行呢!”高明勇在电话另一端笑,“哥们儿这儿现在蹲着一只‘鸡’,来报案的。一嫖客失踪了,妓女来报案,够有卖点吧,你们当记者的肯定特感兴趣。”

“你再说一遍,她报什么案?”

“人口失踪案,失踪的是她的客人,一个嫖娼的。要来赶紧,明天一走程序你想见可就难了。”高明勇说,“记得给我留着爆料费。”说完就挂了电话。

放下电话,我迅速地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元素如下:一嫖客失踪,妓女前来报案。这他妈旷世爱情啊,标题都有了,起个知音体的就能火。这新闻有意思,值得我牺牲几个小时的睡眠。我跳下床穿戴整齐,带上相机、笔记本、采访笔下楼。

冬夜极静,干冷,路上无行人,我拦了辆出租车钻进去,镜片顿时蒙上一层雾。我摘下眼镜拿围巾擦,告诉面目模糊的司机说我要去分局。

高明勇披着大衣在门口等我,他跟门卫打了个招呼,搂住我肩膀说:“领导今儿晚上不在,你有充足时间跟丫聊,巨好的素材。”

“你觉得那女的能跟我说她那事吗?”记者最怕的就是碰上不开口的采访对象。

“那必须的。”高明勇说,“我都跟她说好了,一会儿来一记者,这事儿他铁定能帮你。”

“我能帮她什么?”

高明勇冲我挤了挤眼,说:“我就那么一说,什么帮不帮的,叫你来就是给你丫提供一新闻线索,一准儿轰动。再说了,你还不明白嘛,到了这儿可不是她想不说就不说的。”

“你一会儿亲自问吧,保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高明勇说,“就那间屋,你进去吧。”

那女人在审讯室里坐着,一只手被铐在椅子扶手上。垂着头,发型是陈鲁豫那种清汤挂面的,颜色是漂过的棕色,在灯光下像巧克力一样闪着光。她上身穿一件白色短款束腰羽绒服,猩红色羊毛裙下伸出两只靴子,在阴影里看不出颜色。

我绕到她身前,拉了把椅子坐下,她抬头看着我,一股脂粉香袭来。我站起来,把椅子往后拽了拽。

“你就是高警官说的那个记者?”她问。

“对。”我把手伸进内兜,摸了一张名片,中途又放回去了。差一点儿把名片给她,一个妓女,还是个被铐着的妓女,给妓女留名片不成了四大傻了吗?

这是个很不像妓女的妓女,这就是她给我的第一印象。没涂口红,两片薄唇血色稀少,极干,唇上有裂痕,有血丝渗出,让我想起两瓣放了很久的橘子。她的眼睛细长,瞳孔有层薄雾罩着,睫毛上翘,长度适中,不像是假的。两道眉文过,是痕迹较浅的黑。未被头发遮盖的半个额头白皙光洁,但皮肤下能看到浅浅的暗疮痕迹。她的骨架不大,肩部像未发育成熟的少女,小巧而内收,因此显得胸部极为丰满。如果不是高明勇跟我说了,还真看不出她是个风月女子,我会认为她只是个正在从女孩过渡到女人的女人。

“你们报纸登寻人启事吗?”她问。她的嗓音有点儿粗,准确地说是有些沙哑,可能她本来的声音不是这样的。我在她的脸上发现了残余的泪痕,一个哭过很长时间的人,声带会疲劳。

她继续问:“卖淫够蹲监狱吗?”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仿佛这屋子里有除了我之外的人已经回答了她似的。“监狱怎么了?监狱挺好的,监狱里安静,是想事的好地方。”她说。

看来这会儿不是提问时间,我打开录音笔捏在手里,等着她继续往下说。

“高警官说你能帮我找到他。”她眼睛里的雾飘出来,带出了眼泪,“找到他,你就通知我行吗?”

“你想找的那人……叫啥?”我问。

“他叫冰。”她说,“我只知道他叫冰,我找不到他了。”

“他是你什么人?”

“我的客人。”她马上纠正,“不,我男朋友。”

“我不能有男朋友吗?”她甩了甩头发,瞪着我。这时我看见她另外半张脸,跟我之前看到的半张脸并无不同,但当凑齐了她的整张脸,就产生了怪异的效果:一半稚嫩乘以另一半稚嫩,得出的是憔悴甚至苍老。这是一切心事重重的人应有的样子。

我告诉她,我没那个意思,她当然可以有男朋友,就像我这当记者的可以有女朋友一样再正常不过。可我刚才肯定面露讶异之色,被她捕捉到了。我用继续提问的方式让她忽略我被她抓到的表情。

“我决定帮你了。”我说,“不过能不能给我提供一些你男朋友更详细的资料?越详细越好。”

“我知道得也不多,”她摇摇头,“他让我叫他冰,我连他姓什么都不知道,也没有他的照片。我最熟悉的是他的身体,他肚脐左边上有一颗痣,红色的痣。我现在就把我们的故事讲给你听,你记下来,写在报纸上,他会看到报纸,一定会看到的。”

“那你就能帮我找到他了。”她停顿了一下,说。

“你准备好听我讲了吗?你干吗不拿个笔记在本子上呢?”

我冲她晃了晃录音笔,正要告诉她这个东西会比我记得更详细,她说:“那个东西能录音的吧,那好,我开始讲了。”

我工作的地方叫人间天上,是个高档的夜总会。你可能去过(我忙摆手,那地方我还真消费不起),去我们那儿的人,贪官和大款最多,也有明星,我就见过好几个呢,有一个是我最喜欢的歌星,我很小的时候就听他的歌了,我有一大堆他的CD。不过我没接待他,是我另一个姐妹陪的。我问她他怎么样,她说那歌星太猛了,一夜七次,弄得她死去活来的,不过出手倒很大方,给了她好几个晚上也赚不到的小费,可就是不肯给我那姐妹签名。我特别特别羡慕她,她碰上的是个不一般的客人,那可是我的偶像啊!其他客人就没那么好了,变态的可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