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与M

报告政府,我的名字叫M。真对不起,警官先生,我其实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您,我是听一个曾经进过劳教所的邻居大哥说的,他说在里边多横的人都得管警察叫“政府”,不管是吃喝拉撒都得向政府请示,请示时他们就说“报告政府”,我要怎么怎么样。

警官先生,您问我的事儿?上次不是已经跟那位警官都交代清楚了吗?那天是那个看上去特凶的胖警官提审我的。

哎哟,真该死,我不该说您同事的坏话,该抽嘴巴。嗯,那位警官也不是对我凶,是对我所犯罪行的愤恨,有个成语叫“人神共愤”——我犯的事儿就属于连神仙听了都气得失去风度的那种。

您还要了解一些情况?那……好吧,其实这个事儿没什么复杂的,我知道自己犯了罪,虽然我这辈子不可能拿到毕业证了,可我毕竟曾经是个大学生,是受过教育的人,法还是多少懂一点儿的。

您说得对,我这种人属于明知故犯,量刑的时候可能没好结果。没错,我知道那么做的后果,可以说非常清楚,可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对对对,废话,我这是废话,要能控制住今天也不会坐在这儿接受您的审问了。

我的话是有点儿多了,您别生气。您当然知道,进来之后我住的是单间儿,没个说话的伴儿,而且这儿也不能随便给我们这种人提供书来看,那种孤独相信您能理解。

那个人现在还躺在医院里吧,该拆线了。我在号里反复回忆,可以确定当时我的消毒措施没有任何问题,器械也都是无菌的,感染应该不会。虽然我现在在监狱里,但我总算当过实习医生,医德还是有的。而且我可以对着您帽子上的国徽发誓:让他毁容绝不是我的初衷。如果您方便的话,麻烦您告诉一下现在护理他的护士,换药的时候千万别用酒精和碘伏(聚维酮碘溶液,在医疗上用作杀菌消毒剂),消毒剂容易遗留明显的疤痕,一定要先用生理盐水冲洗创面。

您骂得对,这事确实不用我操心了,不过您……说我“黄鼠狼给鸡拜年”我不太同意,您要不信我可以向老天、我爸妈、我们这行的良心、我们这行的老祖宗希波克拉底(西方医学奠基人)发誓,我真的不想让他的脸破相。如果您指摘我的医术不精我无话可说,但是我敢保证自己主观上绝无这种恶毒的想法,事关医德,请您务必相信我。

既然您信任我,那么好的,警官先生,我继续往下说。

刚才我说过了,我的名字叫M,他叫W。您现在大概感觉出来了,从我们两人名字的字面上就可以看出,我和他截然不同,甚至可以说根本是完全相反的两个人。W是我的大学同学,我是北方人,他是南方人,他住上铺,我住下铺。四年前的夏天,我们在南北两个不同的城市同时接到了医学院的录取通知书,我在我的城市中欢呼雀跃,为自己能实现当医生的理想欣喜若狂。古人说不为良相便为良医,这就是我的梦想。与此同时,他在他的城市里长吁短叹怨天尤人,他的理想我忘记了是干吗,但我可以肯定他不想做医生。他觉得医学是恐怖、不洁的行业,只是迫于他当医生的父亲的压力才不得不接受现实。

四年前,天气转凉的时候,我和他分别从南方和北方出发,来到这个久负盛名的医学院求学。报到那天我就清晰地感觉到我与他之间的巨大差异,第一眼的感觉就有种说不出来的别扭。他似乎也有与我同样的感觉,因此他只是在我脸上匆匆一瞥就望向别处,可是我准确地捕捉到了他的眼神,那是一种比富豪看到乞丐、美女看到野兽、圣贤看到愚氓都落差更大的眼神。

如今回忆起来,那时我们的感觉如出一辙——当那张脸进入我的视线时,我就好像看到对面一个反戴着帽子、扣子全部未对准相应的扣眼儿、左脚的鞋子穿到了右脚上、右脚的鞋子穿到左脚上的人,令你心里不舒服到了极点,随后在我的内心深处猛然升起一股冲动:恨不得立刻把他身上不恰当到极致的东西全部纠正过来。那种感觉是如此强烈,甚至一分钟都等不了。

您可能无法想象,我是如何拼尽全力才抑制住了那股冲动。

把我们分到同一间宿舍是我打死都想不到的事儿,而且他居然还在我的上铺。入学的第一个晚上,同宿舍的同学都按捺不住新环境带来的兴奋,几乎所有人都难以入睡,熄灯后我的同学们还在思维凌乱地品评着现在,憧憬着未来。

就在那个晚上我得知了他的姓名。当我听到“W”这个名字时,强烈的厌恶感由胃脏的深处一拥而上,几乎吐了出来。我想不通这个人为什么连名字都在跟我作对,我抬起腿,把腿部肌肉竭力收缩,我相信这一脚能把他连人带床板踹到天花板上去。

可就在这时,我听到从我的身体上方传来的干呕声——这之前我刚刚回答了不知哪个角落里发出的问题,有人问我叫什么,我说,我叫M。

那一脚我还是没有踹出去,不知为什么,那声干呕让我失去了袭击他的欲望。也许是那时我的困意上来了,也许是我突然想起要珍惜自己的学业,不想第一天就因为斗殴而被开除。又或许是,我的理智告诉我,时间会改变一切,也许有那么一天,我们会彼此接受。

警官先生,您遇到过这种人吗?就像从您的一切对立面孳生出来的那么一个人。

举个例子吧,比如小时候看露天电影,有一次去晚了,银幕正面已坐满了人。我绕到反面,电影里的人都用左手开枪,那些英雄就义时也都举着左手高呼革命口号,这让我感到极不舒服。可我比我的同伴们的反应更为强烈,甚至连电影里的人说话的声音都好像与原音相反。我记得那时自己很奇怪何以会有这种感觉,总之多么精彩的电影我都看不下去,既然找不到正面的位置,我干脆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回家。

到家后我躺在床上百思不得其解,可我不敢去问自己的父母,大人们对孩子提出的问题要么无解,要么粗暴地给你一巴掌,那时的父母习惯用暴力来镇压一个孩子活跃的思维。

您千万别着急,我明白我跑题了。不过我请求您给我点儿时间来阐述当初存在我大脑中的疑惑。其实我曾经沉默地纠正自己,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发现自己的乐观是愚蠢的乐观,我的希望完全是奢望。时间并没有改变什么,相反,在我和W无法避免的接触中,那种在银幕反面的感觉越来越明显,越来越强烈。我发现我和他之间不管是相貌、身材、行为、思想,甚至生活习惯和饮食口味方面,都存在巨大的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