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无此人

“上礼拜六,我加班加到挺晚的了,到家就放了满满一浴缸的水。我脱掉衣服跨进去,有一点儿烫,烫烫也好,解乏。我舒舒服服地躺下,闭着眼,享受着热水温暖的包围。过了一会儿,我坐起来往身上打浴液,突然看见对面的镜子里,一池晃晃悠悠的水,像是一块会流动的冰,一个只有下半身的人形嵌在冰里。我噌的一声蹦起来,镜子里的水面猛然炸开,激烈地撞来撞去,当水面慢慢平静下来,出现了两只透明的靴筒一样的东西——我,突然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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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半个小时就下班时,我的诊室来了一个病人。

他告诉我,上周六的晚上洗澡时,他突然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隐形人。尽管有点儿讶异,可我明白,这多半是碰上了一位精神病患者。妄想型,临床上最常见的一种。

诊断并不难下,因为此时他就坐在我身旁,实实在在地存在着,并且正在手舞足蹈地描述着他的种种幻想和幻视。

看上去他大概三十几岁,脸色是那种贫血患者特有的、缺少光泽的白,身材瘦弱修长,头发暗黄,却很浓密。他把两手夹在双腿中间,佝偻着上身,用一种急欲揭开谜底的目光望着我,其中还包含着患者对医生那种毫无理性的信任。

我把听诊器摘下来,一圈圈地缠好,对他说:“可是,你现在就在我眼前啊——我能看见你的衣服、你的脸、你的眼睛、你的鼻子、你的头发汗津津的,还垂下了一绺,你说话的时候,我还能看见你的喉结一上一下——”

我已经看出这个病人是无害的,他并非那种狂躁型精神病患者,我确定他不会袭击我。因此我决定在下班之前逗一逗这个奇怪的病人。我知道这不大符合医生的职业道德,可我作为一个医生,每天面对各种病人的各种痛苦,说实话这种职业实在无乐趣可言。

有关精神疾病,我只是在三年前,见习那阵子,在精神病医院接触过一些,来到这家以心脑血管疾病为主业的医院后,眼前这人还是第一例。此外,让我决定拿此人消遣一番的原因还有,我的脑袋里残存着好奇因子,在一个想象力匮乏的年代,妄想型精神病患者,绝对是这世上最有想象力的人,远胜那些作家、导演和编剧。

正要继续说下去,我注意到他的眼神发生了某种变化。就像调光灯的光线突然暗下去,那种满含着信任的眼神正在熄灭。

“你以为我是精神病,是吗?”他说,“从你的口气,我判断你就是这么认为的,你肯定在心里说,‘我遇到了一个疯子’。”

妄想型患者,多疑而敏感,更确定无疑了。但我没必要激怒他。

“没有,”我立刻否认,“你想多了先生,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正常人有时也会产生某种幻觉。比如——”

“不用比如了。”他站起来,臀部离开椅子,挺直身体,仿佛在积蓄着什么看不见的能量,那双眼渐渐恢复亮度,就像调光灯的光线慢慢亮起来。

“假如我现在就在你眼皮底下隐身,你还会怀疑吗?”他盯着我说。

“那当然不会。”我回答。看来这个游戏即将进入高潮,这会儿我一点儿不急着回家了,我重新坐下,靠在椅子上,抱着肩膀注视着我的病人。

我脸上的严肃和竭力保持的医生对患者的职业性尊重,就快被紧张的肌肉挤走了。就快忍不住了,可我还是没笑。但是我肯定,我眼中有几丝笑意被他捕捉到了,因此他更决绝地推开椅子,于是,那把椅子被他的愤怒撞开老远,晃了晃,跌倒了。

他有点儿尴尬地看了看我,走过去扶起椅子,搬过来轻轻放在原处,又后撤两步站定。由于腿长,他的步幅跨得极大。现在他站在离我两米多的地方,反手就能开门,我觉得他接下来要转身离开。

他抬起右手,五指并拢,挡在眼前,像是某种宗教仪式的手势,然后缓缓下移,沿途经过鼻子、嘴唇、下巴、脖子、胸口,这个动作与京剧里的老生无奈地捋一口长髯有几分相似,我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

然而我的笑没有持续多久,当他的手抵达小腹时,他的额头、眼睛、鼻子、下巴开始消失,接着是整个颈部和胸部,就像一个正在迅速融化的冰雕,再然后,那大半个身子蓦地踪迹皆无。这个迅捷的消失在我眼中造成了视觉暂留,那种影像,就像是抬头直视阳光片刻后再去看一个人,眼中的人体就变成一个白得刺眼的人形,失去了五官,仅剩下轮廓,犹如黑白底片上的剪影。

我的天,这个病人确实在我眼前消失了。

说起来有点儿丢人,作为一个医生、一个无神论者,这时我竟然想到了鬼。此刻我彻底否定了自己刚才的诊断,这个病人绝不是什么精神病患者,莫非是鬼魂?

我被从心底涌上来的恐惧冲到半空,又跌落在座椅上。我毫无知觉地坐在那儿,肢体麻木、手脚冰凉。脑袋里空空荡荡,仿佛他不是在我眼前消失,而是在我脑子里逃逸,临走时掏空了里面所有的东西。

“你现在相信了吧,医生。”一个声音在这个空间中的某个地方响起。

“这回你又该认为我是鬼了吧。”他嘿嘿地笑,笑声飘过来,在我身后停止。一股热气吹在我脖子上,我的头发就竖了起来,身体似被无形的弹簧发射出去,撞在桌子上,钢笔、墨水瓶、处方本、体温计摔落一地。

似乎一只手拉了我一把,我勉强站稳,这时候我看到那只手出现,然后是胳膊、肩膀、半个头,再然后是另一只肩膀、胳膊、手,以及另外半个头。

一个完整的他站在我身前,那只手还死死地抓着我的手臂。

他的眼中流露出歉意,他松开手,退后一步,说:“非常抱歉,我也是没办法,不这样的话你是不会相信我的。”

“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好不容易我才恢复了语言能力。

他拉过椅子坐下,目光有些涣散,摇着头说:“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怎么会变成这样。”

他合上手掌,又一次把两只手夹在腿间,局促地说:“看来,医学也无法解释我这种……病,是吗?”

“你认为这是一种病?”我问,“你感觉到哪儿不舒服了吗?”

“那倒没有,”他说,“可你不觉得这有点儿匪夷所思吗?”

“前一段时间你有没有被什么东西辐射过?”这时候我定了神,恐惧演变为好奇,想起我看过的一部美国片,剧中的主人公被某种元素辐射过之后出现了奇迹,从此可以隐身。“比如什么金属,或者化学物品?”

“从来没有。”他起身在诊室里踱步,“我是个编辑,在一家杂志社工作,除了电脑,我没有接触过任何有辐射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