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是吾师

一只肥胖豚鼠正在不厌其烦地劝说隔壁笼子里的小白鼠安静下来。

一条毛色黯淡的狗僵卧笼子的一角,像个老人那样沉睡,与世无争。

不远处的一只日本猕猴狂躁地摇晃着铁栅,发出刺耳嘶鸣,这个灵长类生物以它的凄厉盖过了其他所有动物的声音。

在不确定的时间,它们会逐一死去。它们的静脉内将被注入有名或者尚未被命名的药物,其肌体在人类的注视下将产生各种各样的反应,有的反应令观察它们的人惊喜,有的反应令观察它们的人遗憾、沮丧甚至恼怒。当它们死掉之后,尸体将被清走,又一批动物被送到实验室接受注射或者解剖,像多米诺骨牌那样相继死去,直到观察者脸上露出惊喜的表情。

这就是我的工作。我的衣服里和皮肤上驻留的都是死亡的气息。

我就是那个露出沮丧或者惊喜表情的人类。另一个人类神色如常,对动物的一切反应毫无反应。我见惯了这种神色,那是我希望在自己脸上凝固的神色,是我总在模仿却总是在关键时刻忘记模仿的神色。

他是我的导师,他叫约瑟夫。

他让我叫他乔,其他人则叫他博士。“乔”是他给我的专属待遇。

乔是这个实验室的国王,我大概算是这个小小王国的王子。乔是这个国家最籍籍无名的科学家,然而这个国家几乎一半的专利都是他的,只是不归于他名下。他放弃了所有的专利权专利费,以及名声。

当大人物们小心翼翼地问他到底想要什么时,乔说,他只要一个实验室。

他当然毫无悬念地得到了。而我,是他最得意的弟子和最得力的助手。当他升上天国之后,我将毫无悬念地接过他的衣钵。卑微如我,能得到“国王”的青睐,是基于我的个性几乎与他如出一辙。我漠视一切名利,他的那些专利中很多都有我的份,可我同样放弃了金钱和署名,我很乐意模仿我恩师这一淡泊而高贵的品行。同时我蔑视所谓正常人的一切欲望,包括口腹之欲和声色之欲。唯一能给我带来乐趣的,只是实验,一个实验接着一个实验,当我没有实验可做之时就是我寿终正寝之日,这也是我导师的话。综上所述,诸位亦可对敝导师有了初步了解。就个性以及精神追求而言,我是乔的另一个版本,哪怕我的导师有个亲生的儿子,也不会比我更像他。

因此我在这个实验室的地位非比寻常,乔的所有研究课题我都了如指掌,而那些进行到至关重要阶段的环节,除乔之外只有一个人有资格全程参与,那当然是我,而不是约翰、杰克和汤普森。我提到的这些人,无一例外地都拥有博士头衔,可他们不肯把时间都花在实验上,而是去泡酒吧打高尔夫出席各种派对,和跟某个面目可憎的女人约会,去看一场无聊的电影,并在那个黑黢黢的电影院里把爆米花这种消磨生命的垃圾食品饶有兴致地塞进嘴里。除了这些庸俗的嗜好之外,他们还会定期到那种被称为教堂的阴森可怖的建筑内去祈祷去告解,虔诚得就像没有智商的白痴,就好像这世上真有个上帝存在似的。可他们对此振振有词,他们投向我和乔的眼神假如总计有十盎司的话,八盎司是鄙夷,剩下的两盎司则是怜悯。约翰、杰克和汤普森以及玛格丽特等人对此达成了共识,他们一致认为我和我的导师是两个不会生活不懂人生毫无趣味可言的科学怪物。

事实上,我和我的导师也是这么看他们的。他们当然不是科学怪物,他们是亵渎科学的怪物,无可救药的庸俗哲学的信徒,和只懂享乐的蛆。

乔最新的实验已经进行到关键环节,假如成功,我不知道这将对人类产生何其重大的影响,就连乔自己也说不清。不过那不是我们的考虑范畴,我们只负责让这个实验成功。

接下来我将为你们讲述一些略显深奥的东西,与这个即将震惊世界的实验有关。

每个医科生都知道,延髓是人体的生命中枢。通俗地说,延髓就是人体内的司令长官,握有生杀予夺的权杖。呼吸中枢、心脏抑制中枢、心脏加压中枢、减压中枢以及控制消化、内分泌、觉醒和睡眠等所有人类最重要的生理活动,都经此发出指令,假如这位长官受伤,发出错误指令,那么看起来多么坚不可摧的人体也不堪一击,脆弱如一根玻璃试管。而这些,只是它已为人所知的极其微小的一部分功能,微不足道如人类对宇宙的认知。

我的导师,伟大的乔许多年来一直试图破解延髓的奥秘,他说世间一切生命都是倒计时的形式,他说非洲的某个部落最先破解了这个秘密,这个部落的孩子一出生就是一百岁,然后逐年递减。也就是说假如某人死于八十岁,那么一百减去八十,他的真实寿命就是二十岁。所以在这个部落是不允许祝人长命百岁的,那等于咒某人出生即死。假如部落中有人有幸活过百年,就从一岁开始纪年,代表另一个新生的开始。不过以非洲的生存条件,这种活过百年的案例前无古人。此外限于蒙昧,该部落并不能得到准确的数字,因此只好以整数一百开始人生的倒计时。

乔坚信延髓的某个区域就存在一个“倒计时器”,从肉体的诞生初始,一根看不到的时针便开始逆时针转动,直至肉体死亡的一刻停摆。简言之,每个生命起始的那一刻理论上可以是任何数字,但死亡的一刻,一定归零。

而我和乔要做的,就是找到这个倒计时钟,并读出当时的数据,那么这个数字就是他(她)在人世剩余的时间。已有无数只猴子、老鼠和犬类牺牲,甚至还有我们的近亲,七只黑猩猩为此付出了生命。可以说,它们就是我和乔给那位神秘长官的献祭,未来的某一天,“长官”终将报答我们,而动物们的死也将被赋予恢弘的历史意义。

这一天已经越来越近了。

秘密在第八只黑猩猩的身上终被破解。似乎有某种预感,乔给这只黑猩猩以亡妻的名字命名,他叫它劳拉。其他已经死掉的猩猩,都只有冰冷的数字作为代号。而“劳拉”这个与乔密切相关的名字,似乎让此后的一切变得不寻常起来。

这次我的工作是扮演医生的角色,我使用各种药物和仪器确保劳拉存活。我的导师则亲自操刀,完美地暴露劳拉的延髓脑桥和中脑,然后以类似于断层扫描的方式测量劳拉延髓各个区域的生物电。当扫描至某个区域时,显示器上的波形呈现异常的波峰和波谷,乔后来对我说,那一刻他仿佛听到了钟摆的滴答声。

乔将异常波形输入电脑,经过反复解码运算后,我们得到了一个梦寐以求的数字——075。这说明,这只此时脑干裸露在外,看上去惨不忍睹的黑猩猩,还有七十五天的时间可活。这次我抑制住了兴奋,反倒是乔的脸上老泪纵横,嘴里嗫嚅着什么,我不敢打扰他,只是支着耳朵听——我听到了,他嘴里一遍遍重复的是一个名字:劳拉,劳拉,劳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