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症状

人懒地荒,这话一点不假。这年眼看就到了夏收时节,我们村的麦子才稀稀落落地冒出几粒瘪穗子。密密麻麻的稗草却是疯长到齐腰深了,把瘦黄的麦秆欺压得东倒西斜,长不出丝毫样势。麻雀们成群结党在麦地里窜起来又落下去,没有人来搅扰它们,好不快活。地里没有一点儿凉风,空气跟着了火般炽烈。那些傻乎乎的柴草人失去了往日的威风,面对黑压压的麻雀群,早已熟视无睹甘拜下风束手就擒了。一只只柴草人残兵败俑样在烈日下呆头呆脑垂立,浑身积满了灰白色的鸟粪。

这阵子我们羊角村成天乱纷纷的,因为怀疑村里出了一撮坏人,据说这里面有男人也有女人,有教师也有普通社员,群众反映强烈,说这些人平时就不太老实,最爱乱说乱动,经常故意破坏生产和团结。虎大在全村动员大会上强调,我们要时刻保持警惕,把眼睛擦亮一点,争取尽快将那个把坏人清理出来,让他们变成过街老鼠人人喊打。虎大的指示下达没几天工夫,大伙就一呼百应了,连我们村里的学校也被迫停了课。教室门被撬了,窗户叫学生砸了,桌子板凳都一夜之间瘸了腿,讲台上屙满了屎尿,黑色的纸灰里偶尔能看到一半页幸免于难的学生课本,白森森地露着一角怪吓人的。几名代课老师整天被揪来揪去,连校长也都被剃了可笑的阴阳头,叫人拖着死狗样在村街里一通乱撞叫爹喊娘。

秀明老师的日子可想而知了。

秀明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一直热爱着的教书生活,会在一夜之间断送。

不是秀明不想教娃娃们念书识字了,是那些娃娃们自己不再需要跟着秀明在教室坐下去了。大伙都说念书没有什么用场,识字越多脑袋就会变得迂腐了,等你变迂变腐了,那些不好的思想就会乘机钻空子。娃娃们个个都像是中了邪气,整天六亲不认骂骂咧咧逐鸡撵狗,他们强盗似的跑去砸桌凳烧课本,还往那些教过自己的老师脸上吐吐沫擤鼻涕。

我们村每次大小会上,秀明老师受到的迫害又是最深的一个。她带的是学校里的两个高年级班(红亮也包括在其中),这几十个即将毕业的学生岁数普遍偏大(一般我们村里的娃娃上学都迟得很),最小的也都超过了十二岁,正是要胆量有胆量,要力气也有力气的少年。往往是,那边会还没有宣布结束,他们就带头冲进人群里来,争先恐后地揪老师的头发,扇响亮的耳光,还往老师的身上啐口水,往脸上涂墨汁,给老师头上套尖顶的纸帽子,往鼻子脸上贴无数的白纸条。

一开始,秀明不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跟做梦一样,有时觉得比做梦还虚幻狂妄。挨过斗的第二天一早,秀明似乎把昨天的事全给忘了,早早爬起来想都不想就去了学校。一到学校,秀明才突然醒悟过来,满眼的破败和萧条,到处都是被焚烧和捣毁过的痕迹。操场上也空荡荡的,一群麻雀在上面漫不经心地跑步跳跃着,所有的墙壁上都贴上了白纸黑字,那些字个个写得有人头大,让人见了浑身直发怵。

秀明还看到了自己的名字也赫然在上面,还被画了大大的红圈,打上了锋利鲜艳的红“×”,像死刑犯人的最后公告。秀明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名字被写得这么大,这么醒目过,斗大的名字后面,紧跟着东倒西歪的几行字,秀明才知道那是他们给自己定下的一系列罪状:臭老九,披着人民教师外衣乱搞破鞋,甘心情愿做别人家的奶娘子,还有十恶不舍(此为别字,即赦)的鸡(同为别字,即妓)女!秀明想,这些字多半都是自己教会娃娃们的,而那两个别字她还没有来得及教他们呢,被胡乱写成那样,她不会怪学生的,要怪也只能怪她自己了。

秀明默默看着,嘴唇不停抽颤,眼前一片恍惚。秀明觉得自己像是真的掉进一场奇异而又可怕的噩耗中去了。等到下一次开会的时候,红亮爹也被一伙人架了土飞机推出去。

原来,我们村细心的人又翻出来那些陈年老账:某某年红亮爹盗窃队里仓库的救济粮,致使多少人活活饿死,性质恶劣,罪大恶极。群众由此做出这样一种推断:偷盗那么多粮食,一个人八成是吃不完的,再加上几个红亮也不行,那就说明红亮爹还偷偷地把多余的粮食转移给了别人,究竟给了谁,谁又是帮凶?红亮爹后面到底还有谁在给他撑腰做主?谁是他的后台?群众当然不会乱说的,也不盖棺定论,大伙要让红亮爹亲口说出来,这样才能服众,这样才符合上头的指示。上面说要把那些披着羊皮的狼从群众中揪出来批倒批臭,让这些坏人永世不得翻身。没想到红亮爹却什么也不想说。虎大披着件黑布衫蝙蝠样在人群前面飘来飘去,把一根纸烟咂得吧吧响。虎大阴着面孔嚷:

“红亮爹你要实话实说,如今比不得过去了,就是天王老子来,也帮不了你的忙!”

红亮爹就是一声不吭,活脱脱一个老哑子。虎大终于掉下脸子。大伙都知道如今的虎大牛逼啦哄,虎大想割谁的小尾巴,谁就得乖乖地把尻子支过去,等他来割。一旦知道了虎大成天想着要割别人的尾巴,别说走路,就是夜里做梦大伙也得把两扇屁股夹得紧紧的,生怕露出什么马脚招惹祸事。

虎大这会儿正气得又吹胡子又瞪眼:

“红亮爹你这是放着敬酒不吃吃罚酒哩,我这就叫人给你好好松松皮!”

松松皮的意思是,把身上的衣裤全扒了,人捆在队部前的栓马桩上,让毒日头美美地晒上一天,啥时间说了实话啥时间才能松开绑绳。要是到了夜里还嘴硬的话,就让蚊子们饱饱地喝上一肚子血。青羊湾的蚊子多得很,特别是这时节一到黑天,随便伸手一抓,就是一大把,抓两下就能拌一碟菜。捱到后半晌,红亮爹浑身精湿,汗珠子噼里啪啦往下掉,人渐渐地沉入昏迷状。即便这样,他还是一言不发。秀明看着就受不了了。

秀明说:“姐夫你就低个头,照他们的意思说了吧。”

说着,秀明已经放声哭了。

红亮爹听到了秀明的哭声。红亮爹奄奄地抬了一下头,冲秀明看了看,然后说:“都是我吃下的,我谁也没舍得给,那些个粮食全让我一个人吃光了!”

正好有人给虎大端来一瓷缸子凉茶,虎大咕咚咚饮着。喝饱了,虎大把含在嘴里的最后一口茶咕噜咕噜漱了漱口,随后噗地一下全喷到红亮爹脸上。红亮爹人顿时在原地抖了一下,但被绳子捆着,抖得像根被踩在脚下的扭曲的菜蛇。

虎大说:“放你的屁!那么多粮食你一张嘴就能吞得下,难道你是老母猪转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