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新队长

十二

苟文书整整花了一个礼拜时间,才搅尽脑汁想出了这些令他也沾沾自喜的新规定。

那些天,他把自己反锁在虎大的那间办公室(现在已是苟文书一个人办公和休息的地方了)里,不吃也不喝,一笔一画地潜心将它们抄写到几块大小不同的木板上。之后,苟文书又叫来两个民兵,把这些写满字的木板分别插在我们村口的大路边,钉在我们队部的一面墙壁上,挂在几条重要的街巷里的大树底下。那些木板上的黑字非常醒目,字迹也很隽秀。上面依次写着:

一、村民不得擅自离开村子,有特殊情况务必请假;

二、对所有过往村子的路人,要进行严格的登记检查,发现可疑对象要立即采取必要措施;

三、未经上级批准任何人不准接受外来亲朋好友的探访;

四、团结一致,积极配合,彻底扭转黑白颠倒的不良局面,下定决心跟瞌睡虫们打一场持久战;

五、凡是违反以上规定的扣发当事人全年的口粮,并视情节轻重给予劳动改造,必要的时候扭送到人民公社接受更为严厉的行政处罚。

落款是,青羊湾公社赴羊角村救援小分队,以及年、月、日等。

又过了十多天,大伙才陆陆续续得知了这则告示的具体内容。我们村很多人看了也跟没看一样,他们多数人是睁眼瞎,都不识字的。而那些还能凑合看懂告示意思的人,又都觉得这些新规定滑稽得要命。因为这种荒唐的事情在我们羊角村还是头一次发生。

起初,大伙根本没有把苟文书的这些新规定放在心上,依旧按照自己的意愿和习惯,天黑以后埋头干活,而在白天继续蒙头睡觉。苟文书对大伙的这种怠慢感到深恶痛绝,但一时间自己又无计可施。他认真分析了导致这种轻慢结果的主要原因:一方面是村民对自己的新规定缺乏必要的认识和理解;另一方面,来自于大伙对自己新来乍到的种种不满和不信任。虽说虎大已被暂时革了职,人也被留在公社等待进一步审查,自己现在执掌着羊角村一切大大小小的事情,可要让群众心悦诚服地彻底接受他,并死心塌地任劳任怨地跟着他干,还需要一些时日,光着急是没有用处的。

然而,正当苟文书苦口婆心走家串户,试图用他的三寸不烂之舌说服大伙,要大伙都团结起来,跟错误的睡眠习惯进行顽强斗争的时候,却遭到了一次次致命的打击。苟文书惊愕地发现,我们村的人不但被错误的睡眠习惯弄昏了头脑,一个个神智不清,而且,全都是一副执迷不悟顽固僵化的样子。在他看来,我们村那些人的脑袋,简直比榆木疙瘩还要坚固,根本不能接受任何新鲜事物和新潮思想的洗礼,任凭苟文书怎么苦苦宣扬和劝说,结果都是一样的——大伙心甘情愿面对现实,即使黑白永远这样颠倒下去,也都认命了,好像他们的祖先早就接受了这种古怪的生活习惯。

不止这些,还有更让苟文书感到头疼和沮丧的事情。我们羊角村的村民根本不能接受也不打算接受他——这个由公社直接委派下来的年轻干部,更别提那些被他写满了新规定的木板。因为大伙普遍认为,无论谁来管理村子,都应该是这个村子里土生土长的一个人,是最能跟大伙贴心贴肺知冷知暖的乡里乡亲。虎大身上虽然有这样那样的缺点和问题,可虎大毕竟做过许许多多造福村子的好事情,就拿上次他铤而走险给大伙分发粮食这件事来说,虎大就值得我们每个人爱戴和尊敬的。不看僧面看佛面,哪能一棍子就把人打死呢!人无完人,领导干部也是人,是人就得有个三七开嘛,光看缺点不看优点,显然是行不通的。不经受风雨,又怎么能看着彩虹呢?还有一句话说得更好,路遥知马力,日久见真情。所以,虎大在我们村人的心目中分量并没减轻,相反,现在他倒霉了,好像全村人都跟着抬不起头来。

苟文书把好话歹话掰开了又揉碎了,试图灌输给大伙,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可说一千道一万,归根到底,我们村人就是不喜欢被外面派来的一个什么鸟人,指手画脚地去干这干那。如果非要这样做的话,村民别无选择,他们只好自暴自弃了,必要的时候,大伙会自发地组织起来,把那些自以为是的混蛋赶出我们村子的。这种情况历史上并不少见,哪里有压迫,哪里就会有反抗。

可是,苟文书脑子里还装着另外一句老话:外来的和尚会念经。苟文书暗地也下了决心,要是不把我们羊角村从瞌睡虫的蛊惑中拯救过来,他发誓这辈子死也不离开——当然这句只有他自己知道的誓言,后来却又变成了可怕的现实诅咒。

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这种情况下,苟文书就迫切需要些人手来帮衬他。实际上,这个人选一直是现成的,几乎是积极主动一呼百应的,苟文书心里早就有数。现在,时机终于成熟了,他觉得到了该让这个家伙出头露面的时候了。

苟文书是念过书的人,自然晓得头悬梁锥刺骨的典故。他觉得当务之急是,要让大伙尽早恢复正常的睡眠习惯。习惯会成自然。这句话苟文书一直深信不疑。也就是说,只要坚定信心下苦工夫排除万难,暂时困扰着我们羊角村的这种黑白颠倒的睡眠习惯,很快会被克服并从根本上扭转过来,到那时候就由不得大伙不信服他的了。

傍晚以后,苟文书终于鼓足勇气敲了一次钟。这是他来到我们羊角村后第一次敲钟。钟的声音在村子上空有气无力地回荡着,仿佛在向大伙宣告村里某个人的死亡。苟文书敲钟跟虎大完全不同,弄出的动静也有着天壤之别。

苟文书个头不高,手腕子又细瘦,舞文弄墨得心应手,敲钟就显得力不从心了。那口钟是按虎大的身高挂到树干上去的,虎大生得虎背熊腰,轻轻一抬手就摸到挂在树干上的钟了。苟文书却伸直了手臂,脚尖还得原地一跳一跳地,才能勉强够到那钟的边沿。所以,没敲几下,苟文书就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了。

尽管钟声不同以往,可大伙还是很快就聚集过来了。虎大离开我们村有些日子了,谁也弄不清虎大是死是活。不言而喻,大伙都对虎大存着几分感念呢,远了不说,今夏若不是虎大一声令下开仓分粮,全村老老少少百十口子都得喝西北风了。现在,钟声响了,大伙想都不想一下,急急忙忙从家里赶过来,都错误地以为,是虎大队长平安地回来了,要召集大伙开会说事呢。往常都是这样,虎大去上面开个什么会,他回来就要给大伙传达传达上头的文件和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