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跟你走(第4/5页)

“拜托,表演一下嘛!”单脚老兵要求说。

在充满了沉默气氛的溪畔,帕吉鲁会比石头沉默更久,戴嘴套的黄狗对围着的老兵充满敌意。这个轰动玉里的男人与黄狗不会重复昨日的戏码了,他们不是电影可以回放。十个老兵很失望,他们刚刚用九根雷管炸掉两块巨岩,好开垦更多的农田,眼睛都是尘埃,他们最常做的娱乐是听“疗愈系”铅色水鸫的悦耳鸟鸣。再过十分钟,他们的午休将结束,会拿着六角钢钉与榔头,把炸裂的溪石敲碎。

古阿霞注意这些人的眼神与动作,跟常人比起来似乎少了什么,好像少了块灵魂拼图。然后,古阿霞很快看到吴天雄,他唯一跟那些穿便服、脚穿打绑腿军靴的老兵不同的是,手中抱个石头。古阿霞有种不用翻起衣服看标签就找到人的喜悦。

“你好,帮我写一首诗。”古阿霞看着低头的吴天雄,心情小激动。她不知怎样开口,用老祖母教她的以求诗会友。老祖母说,吴天雄会写诗,看到他用求诗当话题。

“我不写诗了,这种东西不是没人懂,是没人想懂。”

古阿霞愣了一下,据实以告:“我懂那么一点,请你写首诗。”

“我已经两年不写诗了,也永远不写了。”

“拜托,一句诗就好。”

“让我的耳朵睡一下。”

始终不抬头的吴天雄,静得比石头还顽固。这条乐乐溪会响的石头,是被老兵凿裂与撬开时。古阿霞无法凿开这个石头。老兵们慢慢起身,回到岗位上继续干活了,吴天雄也要走了。

忽然间,有道声音响起来了,初始很腼腆,接着拉高,多情起来。河床上的老兵停下工作,回头听声音从哪里来的,美得让发源自海拔3785公尺马博拉斯山的乐乐溪只能当配乐。古阿霞唱上两遍邓丽君名曲《月亮代表我的心》。她知道自己做对了,抱着在花莲市餐厅的梯间听收音机的孤单心情,哼着歌,便有小精灵从丹田的深处跑出来陪伴。现在,歌声把每个人的耳朵揪起来了。

“你是王佩芬吧!我可以帮你写诗。”走回来的吴天雄说话了。

现在,被老兵们纠缠着当成点唱机的古阿霞,得一边忙着回绝,一边拨开人群,才能靠近吴天雄回答:“我叫古阿霞,王佩芬在摩里沙卡。”

“安静,回去工作。”吴天雄大喊,让大家闭嘴,显见他的地位。面对沉寂的老兵们,吴天雄说了句:“乖,回去把地底下弟兄们的灵魂挖出来。”老兵们便散去,溪畔又传来凿石响。一九七三年娜拉台风夹杂东北共伴气流,以破世界纪录的雨量下在花莲,秀姑峦溪的怒水冲破玉里三号堤防,五十一位荣民开垦队被卷入河床失踪,“挖出弟兄们的灵魂”永远是吴天雄提振士兵们的标语。

“我看过王佩芬写的文章,”吴天雄靠过来说,“你跟王佩芬说,这样筹钱太慢了,哪能盖学校?你们筹了多少?”

“六千多元。”

“要多少?”

“从整个旧屋拆建、地基打造、屋梁建筑,到桌椅换新,还有从山下借调老师的车马费,大概要四十万元。”

吴天雄点头,不断用“你跟王佩芬说”当开头句,强调不要五角一元地跟别人凑钱,要跟教会募款。他说,花东有几个教会做事很积极,像天主教白冷会在台东盖圣母医院与公东高工,基督教芥菜种会在花莲做职业教育。天主教吴苏乐会专门兴学,在高雄盖了文藻语专,在花莲盖了海星中学与若瑟小学。吴天雄强调,他跟天主教的主教费声远认识。费主教住海星中学,找他募款,别跟一般人凑五角一元的。

“海星中学?”古阿霞有点谱了,她向来在山上募款,山下也该试。

“我保证,请主教募款,少说能募到五万元。你跟王佩芬说,请她亲自去一趟。”

“五万?”她惊呼地喊,连帕吉鲁也张开嘴。

“没错,你跟王佩芬说,海星中学附近还有个佛寺,你们也可以试试看,也许也会募到一些钱。可惜的是,我不能帮王佩芬去募款,告诉她,勇敢去做,所有的神都会帮她。”

“你可以帮忙去海星中学吗?耽误一点开垦的时间应该没问题。”

“我不能离开这。”

“总有放假的时候。”

“你没有发现我有什么不对劲?因为这样,我的人生没有假期。”

“我不懂。”

“精神病。”吴天雄停顿一会,说,“我是痟仔⑨,那些弟兄也是,你们从镇上来,难道没听他们说玉里的痟仔比石头多。”

“怎么会?”古阿霞震慑不已,她发现这些人的眼神有些古怪,以为是开垦疲惫所致,完全无法与精神病联想。她不知所措地看着帕吉鲁。帕吉鲁则从“精神病会攻击人”的猜想,把古阿霞拉到身旁。

“我不会攻击你们的。”吴天雄保证。他说,玉里荣民医院是全台湾最大的军人疗养院,有“两千多个坏掉的小锡兵”,那些被国共战争与思乡病搞坏、吓坏,吓得没明天的阿兵哥全被绑上军车带到这里,足足有了四营。有的脑筋全坏的,终身关在医院的监牢;脑筋半坏的,还可以在院房走来走去;像他这样治疗好的,放到乐乐溪挖石头、盖农场与耕作。

“听起来好悲伤。”古阿霞真的这样想,被传诵的国民革命军与钢铁意志的士兵怎么会脑筋出问题。

“习惯了就不悲伤,习惯了也不会有快乐。”

这反而让古阿霞悲伤更深,她捉紧帕吉鲁的手,问:“你做的那些善事,这里帮人,那里帮人的,是真的吗?”

“都是真的,‘阿碴’带我去做的。”

古阿霞听不透他的乡音,“阿碴”发音像李小龙在《精武门》电影中打斗时的叫喊声。

吴天雄解释,“阿碴”是只透蓝发亮的鸟儿。那是在一九三九年的长沙大战,中日在湖南省新墙河隔岸交火,他捡到一颗蓝色西瓜纹的鸟蛋,被迷住。他休息时把蛋焐在自己胳肢窝,扛捷克式轻机枪跑时,把蛋焐在嘴里。过几天,孵出黑眼黄嘴的雏鸟,他把馒头挖洞养鸟,塞在弹袋。每天死的“国军”比蒸出的馒头多,常与死亡擦肩而过的吴天雄把养鸟视为生命寄托,看它抖着,看它叫着,在积水土坑与日军鏖战的烂心情可以减半。某个冲锋战的前晚,他把硬馒头伴着里头的雏鸟往嘴巴塞去,他冒着泪,刮着喉咙吞下,心想“撑过这场战,把你吐出来”,隔日冲锋号响起时,他拿枪往外冲,耳边一咻,人往前倒。醒来是一个月后,躺在长沙医院,绑满绷带的脑子疼痛剧烈。那是一颗子弹从钢盔帽边射进脑子,拿不出来,也死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