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贵的一堂课

一九五几年,雪山山脉西侧,大甲溪支流的十文溪。

开辟大雪230林道由荣工处的六百位工程队官兵负责,他们用气钻机挖炮眼,填雷管炸山,以碎石机打石子铺路,等压路机压平,伐木工进驻砍伐。山东老兵赵天民是传奇人物,他累积了中横燕子口、九曲洞以绳索绑腰垂降在峭壁放雷管炸山的经验,相较之下,大雪山路段被视为“躺着干活”。

在十文溪峻谷,海拔2532公尺山腰,他叼了没上火的黄长寿在云雾浓稠的山区干活,填完药,从火柴盒抛火,让嘴边挂了缕烟。潮湿与稀薄空气让炸药时常倔强,有几回没走出安全距离,炸得天摇地动。他拍掉一身灰土,嘴里的烟咬瘪,一边骂一边从硝烟走出来,说他死不了,鬼子的炮弹像雨般都没滴死他,这响屁算啥。

有回放假,待在鞍马山伐木站宿舍的赵天民嫌无聊,找老友吴天雄喝酒,路途上,一道忽然断裂的钢索朝他杀来。他被鞭到5公尺外,仰着身,朝发亮无垠的云海飞去,醒来时躺在95公里外的省立台中医院加护病房。赵天民喘完最后一口气前,告诉床边的吴天雄,他还有个芥蒂,那是在湖南二里沟郊外,有个孩子跪着求他,好安葬刚病死的母亲。正逢国共内战,部队调防,他帮不上。过这么多年,走这么多路,台湾海峡也渡了,就是忘不了那张绝望求助的小脸。赵天民的遗愿是要吴天雄,带着他的遗产出门。每个在街上绝望的小孩,一定有个引领他们微笑的小愿望,去完成他们的愿望。

辞去伐木工的吴天雄不知去哪,天大地大,没给他个方向。他在中横辟路到尾声时,被调到大雪山伐木赚“外汇”。他在台中医院外的三民路不知所措,手抖着,他深知双手会一直抖下去。他曾手握美制马克西姆重机枪与日军对干,持布朗宁 M2机枪与共产党厮杀,在中横他挥着铁锹凿岩石,在大雪山他用德制 STIHL 链锯,他的手永远在抖,要是没有拿点什么对抗世界是停不来的。于是,他从路边捡了颗足球大的石头,先朝北走,闷头在阳光下看着自己影子。他晚上走到丰原时,看到一位黑乎乎、身上沾满煤灰的小男孩蹲在路边哭。

“怎么了?小朋友。”

“我的立阿卡①不见了,我不敢回家。”

他带着这个拉板车、叫卖煤渣炉的小孩来到铁工厂,那里排列十辆崭新的板车,每台有着用梦想刷亮的颜色。他告诉小朋友,他的板车就遗失在其中,请他选出来。小孩的泪水遮糊了视线,车胎是圆是方都不知道。吴天雄引领他一台台认领,小孩却一径摇头否认。

“车没在这,我的那台木把手坏了,轮胎也破了。”小孩说。

“诚实的小朋友,现在,这台车是你的了。”吴天雄买下店内最牢固的手拉车。把手是钢铁锻造的,轮胎纹路清晰,另外附有牛皮肩拉绳索。他要店老板将手拉车送到小男孩家,好证明车子是合法获得。

“为什么送我?”

“因为,我叫赵天民。”吴天雄说完就像一头行走的黑熊,往北去。

来到四月漆黑的三义街道上,吴天雄看见一群打赤脚的孩子聚在路灯下写字。吴天雄获知,这群孩子住深山,回家后先农忙,再下山找光源写作业。他打电话回大雪山伐木区的老长官,请求人脉的奥援。备感压力的台电公司竖立二十八根电杆、6公里电线,电源首次来到荒村时是夜晚,当吴天雄为第一户装上的30瓦电灯泡大亮时,不够让门外的全村八十多人跑出影子,可是欢呼声是首次遮盖过百公尺的溪流声。大部分的老人在往后三十年将此说成远村最亮的传奇,“比日头还要晒。”他们说。

小朋友回赠吴天雄一个他们祖上历代传给他们的灯泡──装满山窗萤的酒罐──在村口欢送他离去。村民送了土产给吴天雄,够他吃上半个月。他以手中抱着石头婉拒,却留下那罐萤火虫。

“你为什么老是抱着石头?”一位小孩终于提出大家的疑惑。

“这是拿来治疗我的手用的,手就不抖了。当然,起先我也认为它是石头,后来,发现它跟其他的石头不一样。”

“哪不同?”

“抱久了,它温度比较高,于是,我感觉到我抱着一个小生命。来,你们摸摸看就知道了。”

第一位上前抚石的人面带疑惑,轮到第十位,却体会到温度。所有村民摸完后发出惊叹,包括前几位摸不出道理的,莫不赞叹这是有生命的石头。吴天雄喜欢这样的惜别方式,石头温度不过是人赋予的,但给人的惊喜与温暖却永远留在心窝。

“住一晚再走好不好?”一位小孩说。

“这种夜路我早走惯了,因为我叫赵天民。”吴天雄往山下走,腋下夹着老灯泡,让萤火虫随着他的步伐飞出来,一只只串成线。村民看见一条发光的虚线在深夜画出6公里的蜿蜒山路,每个光点微小,却成了最深刻的路灯,直到线头没了,村民还没散去。

吴天雄不断绕着台湾助人。大部分的时候,他没有赞助物品或金钱,只告诉怀抱梦想的孩子:“你把梦想跟我说时,是对自己发誓走出第一步,你勇敢跨几步,路就出来。”这使得孩子走向飞行员、商人或书法家之路。他的助人故事比他的脚步跑得还要快,天大地大,没有一处不是方向。

十年后,有人在“中央日报”刊载吴天雄与赵天民的故事,肯定两人的友谊与助人。文章被报社编辑删减得差不多。文末,作者表达在摩里沙卡的偏远伐木区复建小学的心愿。文章刊登后,作者“王佩芬”不记得有此事。

半个月后,正在打扫的王佩芬收到邮差送信,兴奋地在围裙上抹干手,绞开信封,就着窗外苹果树映入的天光读信,读得索然。信上署名“赵天民”的读者说,他脚步加快了,正穿越苏花公路的清水断崖,一礼拜后抵达菊港山庄,了解她笔下“将耸立在中央山脉东峰的小学校”如何萌芽。

王佩芬不认识赵天民,把信纸塞到柜台,去忙自己的活。她与古阿霞重新把山庄洗刷干净,清除那些蜘蛛丝与古怪小生物,好迎接将入住的一群旅客。这群旅客混合四健会、童子军、救国团等团体。

清洁桧木地板很费工,将稻草捆扎成拳头大,以洗米水刷。古阿霞与王佩芬跪地工作,做了半天,起身时脊椎关节像是能筛出一堆图钉般痛苦。王佩芬在墙角抓到好多挂着锤形丝袋的衣蛾,半天抓了半罐牛奶瓶的“瓜子虫”,晚上时,爽快地撒入火塘,凌乱的火丛吐出青焰,然后她用“过火失败的一群瓜子壳们”作结。

伐木工说,这些瓜子会偷东西。有人说,这些虫子会换壳,下次会寄居在皮包或汽油桶。伐木工最后举起米酒罐,发誓他们的唬烂就属这次最诚恳,趁早喝完酒,别给瓜子偷喝光,倒是会把罐子留给那些可怜的瓜子们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