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督教女孩与佛教女孩的相逢(第3/10页)

帕吉鲁大笑地把种子收进口袋,深觉她的说法还真笨,让种子百分之百的幸运发芽,不是吃下肚,是好好选块土地埋入。离开面摊后,他发神经地不时为这笑话发噱,心想她往后几天大解只能以野地取代茅坑。这时候,古阿霞看到跛脚少年与一群小朋友提红灯笼走过曙光桥。跨越美仑溪的曙光桥是花莲港与火车站间的输送铁桥,以看见太平洋的第一道曙光而得名。此时距离天亮还很久,唯独那些红灯笼曳出光弧,伴随河面上晕动的倒影,令孩子们发出笑声。这时没有曙光,距离天亮还很远,古阿霞却看到星星般的灯影流动在夜里,灿丽动人。

“你看他们多快乐,”她安慰帕吉鲁,“你刚遗失的梦想,必定会被另一个热情的人捡到。”

穿过明礼路的琼崖海棠,再走过几条巷子,古阿霞看到一幢尖塔的教会建筑,现在那里比往昔更亮。教友趁下班后忙着漆墙壁,有的站在 A 字梯刷油漆,有的铺报纸。古阿霞的到来让弟兄姊妹们惊讶,她是圣歌队的要角,在主日学付出最美的天使声,她的离开令教友觉得教堂花窗玻璃破了一块。

古阿霞何尝不是如此。五年前兰姨带她来教堂受洗,安顿了灵魂。再次回来到这里的她,没有往日的喜悦,反而不安。这种情绪见到黄美珠时更明显。古阿霞小黄美珠两岁,同属青少年团契,她们曾花不少时间共读英文版的《圣经·创世记》,希望有天去台北拜访中德混血的偶像“鹅妈妈”赵丽莲。很多时候,两人拴一块,在教会难分难舍。古阿霞不告而别地离开花莲市,让黄美珠很难过,有被遗弃的感觉。

她走向在前院漆小椅子的黄美珠,想说上几句话,被冷漠对待也行。

“对不起,我不该那样怪你的。”黄美珠忽然站起来说。

古阿霞吓一跳,怎么黄美珠先放低姿态,赶紧回应:“是我不好,没跟你说声再见。”

“是我不好,以为你跟男人跑了,”黄美珠望一眼在远处的帕吉鲁,“你在深山盖学校的进度如何?”

“目前在募款中,至少募到一堆书了。”

她不过是想离开花莲,找个男人跑了,复校不过是后来的添加物。这添加物如今却是生命更加多彩的色素。她不反对借此与黄美珠和解,人没有太多的“美国时间”②,一切自有神的安排。不过,此时两人仍充满尴尬,话题多到可以拉出床躺着聊,但从哪讲起都不太对劲。

“兰姨在教会帮你募款了,跟王牧师吵了一架。”

“怎么会?”

“教会有规定,不能私下募款。兰姨这样帮你募款破坏规定,很为难了王牧师。”

古阿霞拉着黄美珠去找兰姨。她很急,还有点气,深知每个人在教会有独属的隐形位置,安然此位得以平和。她不要兰姨顶撞这张人际网络,甚至扯断一根丝。兰姨正在厨房熬粥当消夜,高丽菜、胡萝卜丝、香菜、肉丝在盘子摆成食材艺术品,当然还有主角的小叶碎米荠与南瓜花。古阿霞察觉野菜对自己身为邦查人的意义,那不只是蓁蓁草莽中浮光跳跃的可口光芒,更驱走心中冬日的阴霾。她知道,野菜粥不单是为弟兄准备,也是今年兰姨为她安排的第一锅春菜。尤其她才踏进厨房,兰姨从凳子上跳起来把菜依序加入熬粥中,更加强她的猜测。

粥好了,抬了出去给教友吃。干活的人放下工具,嘬着嘴,用筷子慢慢把粥扒进嘴里。一时间,餐厅回荡窸窸窣窣声响。一碗粥不会有太多言语,古阿霞眼神却掉进碗里久久不离,不知该如何把进门时的抱怨说透,忽而沉默下去。她刚刚陪帕吉鲁吃了半碗面,没处馋,想把粥端给他吃。她离开厨房,遇冷风而身体冒出疙瘩,觉得手中端的粥多么动人,可是她仍执意端给帕吉鲁,那是自己盛的第一碗春日粥,意义非凡。

帕吉鲁用铁刷把椅子的旧漆刷掉,换上新漆。他拍掉手上的漆粉,仰头喝上几口粥便呛着,咳得严重,脸膛辣红,用筷子把罪魁祸首从粥里挑出来。那是被称为“哇沙米”的小叶碎米荠,味道略辛,春芽出土的第十天是最佳赏味期,永远是湿地最微弱的小草。古阿霞上前拍了他几下背,把黄美珠叫过来接手,自己前去厨房讨水。黄美珠瞪大眼珠不敢接茬,拍男人背多不好意思,慌张地顾着古阿霞离去拿水。

兰姨正要跨出厨房后门去,看见古阿霞进来,说:“刚好,你快来凑手脚帮忙。”

古阿霞回头看见帕吉鲁不咳了,便去帮忙兰姨。

教堂旁有片长满杂草的空地,兰姨打着灯到里头寻觅野菜,摸了几把土人参、昭和草与鬼苦苣。古阿霞挺喜欢这样的活,但担心杂草里的建筑模板会钻出蛇,即使初春不是它们的活动高峰。她两手才有些分量,便给连腋下都夹满野菜的兰姨叫回厨房去。

两人就着水龙头挑洗,又把水槽泡水退冰的猪肉切成丝,一并入锅与剩下的粥再熬。最后,两人抬锅子穿过后巷,抵达那几间用竹排与薄板才勉强抵抗风雨的穷困家户,把粥分了。应门的人眼睛亮着喜悦,最后一户还拿一瓢水把锅底的粥洗出来喝掉。

“我知道,他们私下都在说我帮你募款,可是我一块钱也没拿。我只是不想你去跟‘玛利亚教’拿钱,也不要像方济会过得像乞丐到处募捐,有些事情我们来就行了。”先忍不住的兰姨切入了主题,负面称呼天主教为“玛利亚教”,缘自恭奉耶稣之母玛利亚。

“我不希望你为了我,跟谁有了冲突。”古阿霞说。

“没差了,我在教会的人缘不好,算孤单一人的‘厨工团契’,老是不听他们的话。他们一下要我不要太靠近灵恩会,一下又别走近长老教会,一下又规定不要讲邦查话、穿族服,我根本不理会。我常安慰自己,十字架上也只有耶稣基督而已,孤单是好的。”

这时,她们又回到教会附近的野草地,兰姨指着露出草丛的模板,说:“很多年前,我们不是要建小学?钱募了,工人也来了,最后自家人却搞不定到底盖老人院或孤儿院,干脆当牧场养草好了。人多嘴杂,还抵不过你一个人办事。我这样旧事重提,只不过告诉那些弟兄,当初那些要盖学校的承诺呢?”

在海星中学礼堂,费声远主教站在台上主持募款会,身穿皂黑紫边的肩衣与长袍,头戴小圆帽,胸前的十字架项链跟他的白须一样亮眼。他创办的玛尔大女修会辖下的五位修女,坐在长板凳。古阿霞瞄了台下的三百多位学生,她们年纪没有小自己太多。这正是她担心的,当大部分的学生视野局限在课本,很难说明30公里外的山上如何重盖一间小学。不过,契机来了,三位教师把东面的几片玻璃窗卸下,风涌进了新漆油漆味的礼堂,赢得所有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