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督教女孩与佛教女孩的相逢(第4/10页)

“谁能告诉我,窗外有哪棵树不同?”费主教指着花圃,那种了几株校园常见的龙柏与杜鹃,远处的操场周边植满难辨的植物,每一株都可能是费主教所说的。

每人沉默以对,对植物熟常的帕吉鲁也摇头。

花圃角落有株核桃树,矮小瘦弱,无论地域或天气,花莲不是它的最爱。费主教说,那是他要讲的主角。一九五九年,罗马联合女修会的四位修女,到花莲实践教育志业,帮忙盖海星校舍,两个礼拜后,忙翻的法籍修女吴苏乐才从下飞机后都没打开的铁皮箱,拿出家乡的核桃种下,盼能落地生根。这些核桃从此没动静,直到几年后若瑟来帮忙盖小学才有转机。有一天,若瑟在雨后的操场捡到几枚几年前的果壳,它们结满了灰石。他探明缘由,说核桃没有受洗,落地注定死亡。费主教将铁柜里的剩下几颗核桃,泡入圣水,接受七天的“浸水礼”,竟发芽了,宠佑是主耶稣基督带来的。它长成如今窗外的那一株。

“每次看到核桃树,想到的是若瑟的帮忙,”费主教说,“现在,若瑟有个忙,需要盖学校,他请了使者来说明。”然后把解说的棒子交给古阿霞。

古阿霞喘了几个气息,全身紧绷的神经仍无法放松,她捉了帕吉鲁的手前去讲台。令她温暖的是,那只手早已准备好要一起上阵,他人也像保镖站在身后半公尺处。面对清汤挂面、白衣蓝裙的女学生,古阿霞越讲越能掌握节奏,她把复校缘由说透,包括木瓜山的哈仑三号索道断裂造成七人从400公尺高处摔死,成了所有伐木村小孩上学的阴霾,山区需要一座安全又提供知识的殿堂。她又说,如何遇到若瑟,并前往台南寻找文老师。所有的人无不沉醉于她的故事。古阿霞从学生们的惊呼中了解,这是成功的募款。

费主教深知,这些孩子被升学主义牵着鼻子,跟世界沟通的窗口是编译馆的三十二开课本,从那熟记1000公里外黄土高原的生活与饮食,或2万公里外的北美五大湖生态,却对课本提不到的花莲的人事物冷感。说明会比原本预估多了半小时,费主教端上杯水给古阿霞,但没有暗示她得停下来。

学生们频问问题,包括古阿霞的年纪与工作,现场充满愉悦与笑声。台下有个想发问的女孩将拳头举到耳际,似乎无意被发现,却频频出招。古阿霞最后点了这女孩发言,却是灾难的开始。

“若瑟为什么不亲自前来?”

古阿霞想了一下,直觉该直说:“若瑟的精神状况出了问题,现在在玉里荣民医院的疗养院,他的状况是里头最好的。”

“他如果是疯子,怎么能保证你的复校计划?”

众声喧哗,大家你看我,我看你,交头接耳,那些低头背小册子上英文单词的学生也加入讨论。费主教站起来说这问题不得体,不得如此对贵宾,要她注意口气。

这个头娇小的学生再次站起来,手指绞着裤子,以不服气的口气向古阿霞道歉,却迟迟不坐下来。一位教师过去拍她的肩膀请她归座,女学生反而以高音量问:“你说得很吸引人,但我想知道,你身边站的男人能为你说的话补充,或保证吗?”

“没有办法,他不会对人讲话。”

“他不会讲话?”

“会,但不会对他不够认识的人讲话。”

“那谁能保证你说的话?”

现场又陷入混乱了,几位老师起身要学生们恢复秩序。这时候,所有的人目光聚焦在帕吉鲁身上,他成了主角。因为他上前几步站在讲台边,眼睛瞪大,嘴巴闭上,磨着牙关使得腮帮子一紧一缩。这模样吓坏人,现场终于安静下来。古阿霞连忙上前捉住他的手制止,一个溜就空了,给他跳下讲台。

跳下台的帕吉鲁抽了个气,双拳紧握,肩有点耸立,跨步向那个女孩走去。他上前干架的模样再度引起骚动,女学生不是被感染似的大叫,就是抱一起。

“干什么?”一个穿土黄军训服、隶属海军陆战队的教官出手拦人,帕吉鲁矮身钻过,闪躲的瞬间又往前了几公尺。现在,现场失控,帕吉鲁只消跨过几个倒落的椅子便到达那个女孩。这时候,教官的手臂从后头扑来,勒住他脖子,两人摔落地,纠缠了几个结后给溜了。帕吉鲁爬向女孩,推开椅子与人墙,再多的阻挠都不是问题了。

古阿霞跑来,抱住他,叫着要他冷静呀!帕吉鲁只是回头迟疑,随即被两个男老师扑倒,他没有反抗,也不会反抗,从头到尾不是想对这女孩无礼,只是想跟她说古阿霞讲的都是真的,他保证,没有一句谎言。但是他喉咙与舌头却牢牢地卡死,发不出声,于是他跳下台,越过无数障碍,靠近一点她会更有力量说明。

帕吉鲁最后被压制在地,费力地用手撑起上半身,看着2公尺外惊魂未定的女孩。他用尽肺腑之气想讲出一个字,从来没有这样不顾一切地想说话,咬下舌头用它解释也行,却连个牙齿也张不开。

他感觉脸庞一热,泪水夺眶而出。

古阿霞低头对费主教的皮鞋感到十分歉意,说了又说,口干舌燥,到头来发现言语无法把破碎的碗片补回原貌。沉默,是紧张的良药。她坐在校长室的会客藤椅,闷头流泪,她无法理解,帕吉鲁为何最后出重招,把场面搞坏了,他那奋不顾身从讲台冲去复仇的恶样从此在海星中学声名狼藉。反而是费主教与陈安琪校长安慰她。

这时,一位玛尔大女修会的修女进入校长室,跟费主教小声地交谈了几分钟,捏住黑色奉献袋尾端以便往上顶出内里,秀出一枚硬币。那不是常见的五角铜钱,是特别的五角银币。这银币是一九四九年国府迁台为抑制通膨而发行的第一个新台币辅币,含银七成,被视为古董,价值大于面额,已不流通。

费主教把银币掂在古阿霞的掌心,说:“往好处想,事情有了好转,我们募得了一枚闪闪发亮的希望。我想你至少可以好好观察它的样子。”

面对闪亮希望,古阿霞泪停了。这令人匪夷所思,募款排在演讲之后,由修女递奉献袋给学生布施。帕吉鲁把募款搞砸了,所以这是有心人士事后捐出的唯一款项。对古阿霞来说,这枚钱有更深刻的感触──它是温的,像从吃路边摊时找回在瓦斯炉边放的零钱,显然主人揣在手心犹豫很久之后才捐出。这稍稍安慰了她,至少努力被看见了。

她告别了海星中学,看到帕吉鲁坐在校门边的路树下,拿着尤加利的树叶发呆,脱下一只鞋跟黄狗耗着。天空突然传来价响,一架道格拉斯 C47客机刷着阴影从上头低空掠过,降落在前头的花莲机场。黄狗追到机场围墙边狂吠,帕吉鲁则爬上尤加利树远眺。古阿霞想,事情没太糟,至少过去了,一架飞机就让人忘忧。她走向脚踏车,佯装找不到帕吉鲁,把狗叫回来斥责,拿起遗留在地上的日本夹脚鞋作势打去。帕吉鲁在树上嗤嗤闷笑,跳了下来,夺了鞋子后背着古阿霞穿上,嘴角还勾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