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瞳女孩小墨汁(第3/7页)

“你在这等我等很久了。”她说。

“哪有?”

“我常打电话上山给你,一个一个点打下去,都说你不在。原来你哪都没有去,就在这等我上山。”

“我不坐车,一人走,慢慢地,现在才走到这。”

“你走到这就等我来,早就知道我会来这。”

“哪有?”

古阿霞装模作样地看天,黄狗也瞧着,天蓝油迸的,有什么答案闪着,“你没诚实讲喔!我看就知道。”

“不可能。”

“当然,你看那张广告牌图里的两个胖子,就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你看云看山都看出了道理,我比你冰雪聪明,就只能在蛋壳上鬼打墙?我能看穿你,晓得你肠底养了什么蛔虫,不是吗?”

这么一说,帕吉鲁笑起来,古阿霞也是,然后一来一往地说起来,顺着森铁往上走。细瘦的铁轨在阳光下反光,开着花蕊的矮菊沿着铁路窜出,不断往上延伸。黄狗追着一只巨嘴鸦,跑得好远,影子都没了,不要当电灯泡妨碍古阿霞与帕吉鲁谈话。

古阿霞来到78林班地,她第一次进入砍伐的林场。摩里沙卡事业区,以逆时针在万里溪与知亚干溪划分一百零八个林班地,形如孔雀开屏,不是华丽盛开,是华丽后的残败。古阿霞来到这,便知晓所有大地的砍伐故事。

在森铁边,竖起了高大的集材木,从柱顶向外延伸出蜘蛛网似的钢索,好把各地吊挂过来的原木卸在铁轨旁,再由捆工吊挂上火车拖板,运送下山。古阿霞想起那个刚来摩里沙卡的傍晚,一个人爬上集材木上灯的景象,不过这里的景观更加苍凉,风声吹过钢索与集材木发出了尖锐声响,那可能是战斗呐喊,或是荒地的挽歌,取决于听者的心情。

两人坐在铁轨边,共食了古阿霞带来的一人份铝盒午餐,有腌黄鱼、面筋与荷包蛋。这会是他们接下来几天吃得最好的午餐。没吃饱的帕吉鲁拿出干粮,也分些给黄狗吃。餐后,他们走在土径往上爬,沿路所见光秃秃,只剩树墩与无价值的矮灌木。更远处传来混杂哨音、吼叫与柴油引擎的声响,咆哮声没断过。当她走上山头,看到有五座棱线堆栈,距离往外延展1公里也是光秃秃,这场景是三百位工人不松懈砍伐的血汗,而最远处有个伐木工爬上30公尺高的树顶制作集材柱,像凶狠猫头鹰“鸺鹠”垂直站着,持电锯操作,画面惊险,这让古阿霞多看了一会儿。

古阿霞看到被歼灭的大地,喉咙发出“啊”,那是无比赞佩,工人竟然能把树林砍得精光,几乎把地皮翻过来,在热日的晕照下,像是黑白电视里阿姆斯壮登陆月球的恶劣背景。地表留下大小不一的树墩,密密麻麻的,在第二个山头下方,她看到一个难以估算的大树墩,少说有两千年的岁数,树缘留着锯裂的齿状树皮,可以停小巴士。古阿霞被菊港山庄那些围着火塘聊天的伐木工影响了,心中盘算,这棵树的材积多少,能值多少钱,然后把这问题问他。

帕吉鲁走上树墩,手滑过细齿状的电锯截面,那瞬间算出了年轮密纹,知道这棵有两千一百岁,美妮喜③,一千年前曾被台风吹斜,两礼拜前被砍倒,历时约两小时,而它换算的价值是“能请五个老师,两个月薪水”,帕吉鲁说。

古阿霞觉得这想法挺有意思,他能换算成教师人力,便考考看:“这棵树可以做成几张桌椅?”

“用五个老师教书两个月的薪水,可以买很多桌子、椅子。”

古阿霞听糊涂了,说:“所以,这棵树不能做成桌椅?”

“美妮喜比较贵,不适合。”

“那棵呢!可以当桌椅吗?”古阿霞指着不远处的另一个树墩。

“那值两个老师的薪水,可以买五张讲桌。”

帕吉鲁把学校当作金钱转换的平台,这引起古阿霞注意,说明他关心复校的后续发展。古阿霞说,她有几次打电话给帕吉鲁,打了每个点,就是找不到,“我十天前到山下,打电话给省府教育厅,他们说原则上同意在山上设立分校,这是好消息,”古阿霞继续说,“不过,教育厅人员说,设分校要学生人满三十人才符合规定,才能借调老师上山来上课,人数不足只能办私立小学,得花很多钱请老师,当然不行。山上学生目前只有二十七人,缺三个人凑满就行了。”

“要我加入?”

“我打电话给你,就是要问你这件事,你回学校吧!”

帕吉鲁想了一下,非常平静地点头。

“我不是真的要凑人头,我要你回学校读书,把书读完。”

帕吉鲁连忙摇头。他没拿到小学文凭,当年偏远山区没有“启智班”供他读书,在文老师转校后他又恢复逃课,最终没毕业。现在他三十郎当了,哪能整天坐教室孵蛋,为了回答蚂蚁有几只脚,跟着小孩兴奋地抢着举手,露出胳肢窝的黑腋毛,而且肚脐也露出桌子的窘状。

过了几秒,帕吉鲁回答:“蚂蚁有(几只)脚很无聊。”

面对天外飞来一笔,古阿霞愣了一下,“只有那些喝醉的伐木工才会这样问,还是你在考我?”

“反正不会去。”

古阿霞不勉强他回到学校,因为学校不能教他什么了。她这次上山的目的是找赵坤,他是二十郎当的壮汉子,小学文凭没拿过,找他充人头。她对赵坤印象最深刻的是那天他跟一群人带了一只会吃电的猪修理了教育官员。帕吉鲁对赵坤没印象,林场人多,生的熟的,他都不理人,大家对他背木箱比较有印象,背地里用闽南语说是“扛板仔”④。

果不其然,他们在伐木区前进,边走边聊,很容易成为焦点。虽然只是短暂的几秒,但古阿霞有芥蒂,自觉那些眼光聚焦在她身上,看穿她是叼着电报的报凶乌鸦,即使没有呱呱叫,但整身较黑的皮肤就是印堂发黑的象征。她把自己的不安告诉帕吉鲁。

“臭美。”帕吉鲁笑了,说,“他们是看我,全摩里沙卡扛着自己棺材走路的,是我。”

“真的吗?”古阿霞睁大眼,“我以为大家都习惯你这怪胎了,你在林场走来走去,都至少应该看惯你了。”

“我很少来林场。”

“你很少在山庄,如果不在林场,那你到底躲去哪?”

“慢慢走,有时去种树,有时去看树,有时跟树说话。”

“那你今天来干吗?”

“跟那棵树说话。”

第五座山头旁,矗立一棵剽悍巨树,散落一旁的工人渺小如芥粟。她得花二十分钟的脚程才会走到大树旁,沿途经过作业区,一根根3吨重的原木咻咻地拖过头顶,两架台湾机械公司制造的5吨柴油引擎运转声盖过一切。照帕吉鲁指示,古阿霞找到了头绑毛巾、负责监工的“苦力头”,托他把电报转给下属,免除直接送电报的压力。再走上五分钟,她看到那棵巨树,非常大,非常美丽,是为了荣显上帝而立在这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