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瞳女孩小墨汁(第4/7页)

“帮它取个名字,我们要跟它做朋友。”

“Q 毛仔。”这是古阿霞小时候的绰号,也是她看到巨树的反应。

“换一个吧!”

古阿霞摇头,说:“就是 Q 毛仔。”

帕吉鲁卸下大木箱,说这生长在每块林班地最高龄的大树称为“伯公树”。伯公树是客家话,指的是土地公树,是他的客籍外祖父,也是师傅对巨木的敬称,一如每个村庄最长寿的大树总会庇荫着底下的土地公庙与村民。帕吉鲁牵起古阿霞的手,合抱巨木,慢慢说:“敬爱的伯公树,我是帕吉鲁,她是法莉妲丝,从这时起,我们成为你的朋友了……”他的脸贴在粗糙树皮,越说越小声。

古阿霞也贴上树,似乎听到巨木的语言,类似各种温柔的呢喃,听到树根从各处传来的声响。树荫如此清凉,她打了盹,种下个梦,很温良,梦到自己在釉蓝的海里漂浮,所有的疲惫与忧伤都包容了。

她醒过来,往后退,看见帕吉鲁已经睡在树根上,凉风习习,树影慢慢爬过去,一切那么美好。

七栋房舍、每栋三十余坪的林区工寮,住了两百多人,弥漫蟑螂与霉味,盖过了桧木建筑的味道。古阿霞得待三天,甚至更久,面对喧闹工寮。小孩跑来跑去,洗完澡的男人们身体红通通地坐在榻榻米,忙着赌博、喝酒、听收音机或骂小孩别跑了,山上没有太多娱乐。

在山上只有工寮的机能较好,有水、有厕所、有食物,古阿霞在七彩湖搭过几天野帐,又冷又冻,五月草木在凌晨结了霜,美得在月光下发出亘古光亮,足以让她走出帐外尿尿的屁股凉透了,她不太喜欢。有房子遮风避雨好些。古阿霞这几天放帕吉鲁野宿,他喜欢野外,让荒野包容他。当然,古阿霞入住工寮,引起了男人们的骚动,频频获得招呼,即使她自认又黑又瘦又丑,在男性强势的山区仍引爆了“母猪赛貂蝉”效应,甚至她蹲下工作,后背裤腰露出的内裤松紧带都会令看到的男人肾上腺素发飙。

“免惊,他们都是没胆的猪哥神,不过千万别把底裤晒在外头,可能会给人拿走的。”一位叫“妈祖”的中年妇女告诫,又说:“来山区住,都要先登记住宿,不是来就来,走就走,我会安排头路给你。”

“什么工作?”古阿霞很好奇。

“你先去吃饭,‘风吕’⑤的时候较有闲,再跟你说。”

古阿霞到餐厅吃大锅饭,双手放在胸前,默念谢饭词。有位名叫小墨汁的七岁小女孩,右眼得了白内障,频频问古阿霞,是不是吃饭前要偷眯了手里藏了什么菜。古阿霞饿坏了,一边点头一边夹菜,吃到最好吃的高丽菜卤。这道菜加入淬酿昆布酱油,混合虾米、面筋与香菇丝,自种的高山高丽菜极为爽口。她惊讶的是,同桌的无人露出惊艳。他们对高丽菜厌倦了,感到了无新意,后院菜园源源不绝的供给让他们放的屁都是高丽菜味。

吃饭时,古阿霞频频抬头找赵坤,心中惦记仍是学校之事。她往哪看,哪就有群男人笑眯眯看来,古阿霞在男人堆里找不到人。小墨汁靠过来说,要找人问她就行了,她懂得工寮的每个人或动物,甚至餐桌上的每棵菜。古阿霞说出赵坤的身高与外貌,寻求帮助。

小墨汁打起商量,说:“你要先跟我说,你吃饭前干吗要一直闻手?”

“这是苍蝇教我的,它们吃饭前会搓手,代表洗手,也是在说谢谢。”古阿霞多年来累积一套对小孩子说话的方式,得用上譬喻,“这就是祈祷,目的是吃饭前会谢谢上帝,他给了我一餐。”

小墨汁点头认同了,这见解如此迷人。然后她说,工寮有两张饭桌叫作“摄屎⑥罗汉脚”,比别人晚开饭,得到厨房找。

工寮有着特殊的文化,聘请炊妇帮工人打理日常细末,从煮饭、洗衣、打扫等都包办。工人们吃饱早餐上工,中午便当已备妥;他们下工走几公里回到工寮后,晚餐正好上桌。不过,有些未成家的男人,既没有一起上山的老婆打理,也不想出钱请炊妇,只好自己来。“摄屎罗汉脚”有取笑浓厚意思的“吝啬的单身汉”,他们不花钱,自己打理一切。

古阿霞到厨房瞧,果真看到八位男人在厨房的烟雾里被折磨,有人切菜炒菜,有人煮饭顾火,有人装忙地用手偷夹菜吃,浓烟与蒸汽衬托出了排场,有种战场硝烟味。

赵坤的个儿高,站在由50加仑汽油桶切半制成的炉灶旁,拿锅铲炒菜。他加盐巴按山上的章法,挺凶的。这是干活的人流汗多,罗汉脚又钱少,多下点粗盐,害得每道菜像活生生的蟹螯,吃了都夹舌,得嗑上三碗饭才能消苦。赵坤被炒菜的咸油烟气呛到,喝碗水,回头看,铲子被古阿霞夺去干活,碗就悬在嘴边愣住了。

“到餐厅去等。”她说。

“我帮忙端菜。”赵坤说。

“你以为这是总铺师办桌吗?有上百道菜要你凑手脚。”

古阿霞说罢,把菜盛在珐琅瓷盘,一边端菜,一边把他们赶到饭桌。罗汉脚抄起了筷子,喉咙稀里苏噜响,扒饭夹菜,额头冒汗,最后几个还为了抢盘子里的蒜末,筷子都拌死在一块了。

不久,古阿霞又上猪肉炒葱苗。罗汉脚都猜这菜更咸,一吃,咸淡适中,入口都是喜悦,都说好久没吃到不夹舌的菜了。有人惊醒地说:“我们今天没买这道菜,啥人出钱?”

“这我请的,钱我出的。”古阿霞说,“我是感谢赵坤,他上次牵来一条会装死的猪,帮助了我。”

“我也有睡死的功夫。”有人说。

“你有臭死人的功夫啦!比较像猪,下次牵你去。”有人呼应,惹得大家笑起来。

赵坤笑着,不过笑得腼腆,有些心事的那种。这种荒山野岭的世界,没人跟他们计较就好,还有人帮小忙,心头自然洋溢温暖。古阿霞这时候也避开不谈赵坤进学校的事,说服二十郎当的苦力人回学校的几率很低,呷紧弄破碗⑦,陪着他们笑就行了。

“一起来吃吧!站久就没有了。”赵坤说罢回头,菜肴告罄了,珐琅瓷盘的汤汁反射着电压不稳的灯光。

古阿霞顾着笑,一种纯真自然且把谢意挪到了眼里发亮的那种,满脸是细细软软的微光。她摇头说,她吃饱了,夜会很长,吩咐大家多吃点,明天有空再帮大家多炒样菜。然后,同桌的罗汉脚闹着说,山上很无聊,你会有空到想找个男人结婚的。这群男人接下来会越说越荒唐,古阿霞知趣离开,她不喜欢陷在无聊语调的泥淖。

赵坤追了出来,在工寮间的通道拦下了古阿霞。他想说些什么,心思磅礴汹涌,喉咙却单薄地说:“谢谢,谢谢你煮的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