咒谶森林与浪胖(第4/10页)

“我发现我身体里的恶魔了,”王佩芬拉着古阿霞到一旁,“你要帮我。”

“你还好吧?”

“真的,你要帮我,我月经没来了,我肚子有了。”

疲惫的古阿霞没有听清楚,可是王佩芬把她的手臂抓青了,用五个指尖捏得死死。不知怎么的,她有点慌躁,而且被身后小学生的巨大哭声干扰了。

朱大妈不流血是它刚走了。这是一堂通宵的课程,除了死亡与安息到来,奇迹没来。小学生最后大哭,深爱的朱大妈永远醒不来了。

学生们投票表决,吊死黄狗。

他们会记得这次的行刑之路,循着森铁旁的桧木制水道,前往咒谶树林。他们无论如何都要吊死黄狗,古阿霞制止不了,将刑场定在咒谶树林。戴着嘴套的黄狗一路自愿跟来,它的膀胱永远能挤出尿水面对路边花草,不晓得什么叫作厄运。

在某段铁道,分道扬镳的桧木水道往山径而去,不远处立了旧木牌。木牌爬满了苔藓,用日文与中文杂混地写“立入禁止、冤魂缠身”。原本叽里呱啦吵不停的小学生瞬间安静下来。

“有骨头。”赵旻指着木牌底下,那有一堆长苔的骨头,刻意堆放,有些鼻腔较长的颅骨看得出是黑熊或水鹿,但有些头颅看似小孩的,大家有点吓坏。

“那是猴子的。”古阿霞说。

“是人的吧?”几个孩子大喊。

“好,那回去吧!”这意味着死刑解除。

“不行,继续前进。”赵旻他看见黄狗对着头颅撒尿,狗的表情非常舒泰。他对黄狗又多了点恨。

他们继续往前走,地上留有一条当初开发森林的生锈铁轨,大部分已经朽毁。湿气越来越浓,得穿上雨裤,防止腰部以下被路旁植物的水珠打湿。在他们眼里,正一步步走向了鬼的地盘,台湾桫椤枯萎的长柄仍垂在主干像鬼穿裙子,鸟巢蕨散发阴森气氛;杂林深处,陆续出现了高挺的香杉、冷杉与云杉,混着低矮的阔叶树如峦大花楸等,台湾瘤足蕨则霸占了底层,却气势惊人。

通过一个长满苔藓的大石块,便是森林入口。一株两千龄的五岔树枝的红桧树下,立了木牌,字迹写着“回头去,厉鬼附身了”,重描的红字字迹清晰,牌子上的苔藓浓得都快要掉下来。

最醒目是牌子旁放了头颅,米白色,牙齿仍在,古阿霞马上丢出毒气弹似的说:“那是人的,我们回去吧!”这样就不用执行黄狗死刑。

赵旻说:“那是动物的,大猴子的。”

“我记得那个传说,森林入口有个人头骨。”赵坤说。

“真的吗?”古阿霞上前摸,头壳顶滑润,在潮湿之地不着苔痕,眼眶骨却微微长苔。忽然,她转头向帕吉鲁求证是真的吗。

帕吉鲁点头,表示这是真的人骨。他上前去摸,似乎跟头颅说我来了。许多年来,他每次入森林或离开之际,始终这样摸,头颅自然光滑不长苔。

“夭寿呀!这森林有死人。”这时始终沉默的王佩芬大喊。

“真的是人的头。”小学生大喊。

布鲁瓦蹲下来,打了烟与槟榔,聊表敬意。他摸了黄狗的脖子,它随时都很机灵与活泼,永远带领布鲁瓦看到浓雾后头的动物。

小学生们打了冷战,一时间都愣着。古阿霞的鸡皮疙瘩逃窜,也有点后悔让王佩芬跟来。王佩芬怀孕之后,老是要她去村里找老人家问堕胎药,或陪她去花莲市诊所找密医拿掉,行径古怪,嘴巴更不饶人。古阿霞多次婉拒大嘴巴的王佩芬跟来,怕她讲话膨脝,吓坏人,偏偏她最后关头要跟来。

“那是我阿公的头。”帕吉鲁穿过那株两千年的红桧树底时,说出来。这棵红桧底有树根洞,人群依序通过,给他与古阿霞短暂讲话的机会。

“太不敬了,哪有人把头骨放在那。”古阿霞有点气,更多的是吓着。

“他死前说的。”

“他真敢,你也真敢。”

“嗯!他说要把头放在入口,我不敢放,妈妈也不敢,放了会给警察抓。是他死掉后多年后,我才从坟墓挖出来放。”

“他怎么走的?”古阿霞好奇起来。

“先是吃‘一位’①的嫩叶自杀,没死。然后开动集材机,用铁绳把自己绞死,他的头被绞断,掉下来。”

古阿霞深呼吸,这是她听过最恐怖的死亡。她想,帕吉鲁的祖父坚决赴死,有可能是宿疾缠身,想脱离苦海。不料,帕吉鲁说那时的阿公年近六十,手脚利落,可以徒手爬上50公尺高的台湾杉。

“干吗自杀?”

“他用一条命阻止这片的森林砍伐,成功了,”帕吉鲁说,“他要我把他的头放在森林入口,吓每个人,最好能吓死。”

于是,古阿霞不得不抬头凝视眼前的森林,想着,有什么道理值得以死来保护。

那是古阿霞看过最神秘与诡谲的森林,有过人工建筑的繁华,也有大自然的繁华。森林中央有座清澈的小湖,湖岸盖了座小的日本神社,沿斜坡而上的石梯两旁有石灯笼,有一对石狮子与狛犬镇守。石灯笼上落款的“昭和”年代字样在光复后被錾缺了。这里后来改为妈祖庙,也因为妈祖“失踪案”废庙了,留下来的人工建筑完全被灌木植物与苔藓占领。

布鲁瓦非常兴奋,他的祖先来过这传说中的森林,每年春夏之交的节气,被称为“老鼠居住的树”(qhuni qowlit)的桧木会膨胀,这时的树皮较不黏,能顺利剥下整块当作完好的屋顶。这片森林,随时都能发现祖训,他忙着打烟致敬,也忙着帮祖先好好抽完。除了布鲁瓦、帕吉鲁与黄狗之外,不知怎么的,其他人都很不安。对于压迫,或者说恐惧的来临,搞得大家紧张兮兮。状况陆续出现,有人忽然跌倒,有人鼻子过敏,有人胸口有压迫感,连古阿霞都觉得脑壳胀胀的,她觉得是那台湖岸边的台制蒸汽集材机所致,它不再冒蒸汽,却冒出十五年来将垮解的浓烈锈味。

诡异的疾病蔓延开来,首先有个小学生躺在地上。他两眼无神,喃喃说自己手脚无力,胸部紧闷。古阿霞吓坏了,好不容易说服家长们让孩子来,要是学生有受伤,她很难交代。

“吸不太到空气,头很晕。”躺地上的小学生说。

“站得起来吗?”古阿霞问。

“试试看。”那位小学生试着坐起来,却一直站不起来,双腿无力,便哭着说,“我中毒了。”

“你路上吃了什么?”

小学生认真想了想,说:“刺波②。”

那是前往森林半途的开阔地,阳光足,长了一片匍匐的悬钩子,藤蔓上缀满金黄色果实。一个眼尖的学生冲上前去,摘了就往嘴巴丢,其他人也拥去,不顾藤上能划破皮肤的尖刺,眼明手快地吃起大自然的飨宴。离开时,学生还用做成钵状的小手装满野莓,边走边吃,意犹未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