堕胎(第3/4页)

王佩芬对妊娠试验非常反感,怀胎就怀了,月经停了三个月,干吗要多费一天验孕,早点拿掉更好。兰姨却认为得这样做,目的很简单,她希望王佩芬多考虑一天,哪怕多一秒的犹豫也好。

时间到了,坐在古阿霞身旁的王佩芬被叫进诊间进行堕胎,她犹豫起身,走几步回头。犹豫是对手术的害怕,渴望古阿霞能陪她进入诊间。可是,古阿霞只是点头地给予安慰与加油,静静坐在被无数屁股磨得光滑的木条椅。毛玻璃上流动街道的人影漫漶,和外头的热闹相比,古阿霞觉得该救人为主的诊所,分秒都冷得不舒服。

“太贵了,收三十元,一只水鸡④也没有这么贵。”有个刚走进诊所的妇女跟护理吵起来,嫌验孕太贵了。

“冬天青蛙很难找,而且要找大只的。”

“我自己验好不好,田里的水鸡很多,还不用钱。”

“青蛙卵要用2mm 的玻璃细管抽取,放在显微镜观察,你没有机器也看不出来。”

“不用机器,等卵孵出蝌蚪就行了。”妇人越讲越气,诊所的人都点头,觉得验孕还真贵。

“青蛙验孕的排卵不一样,要用空针吸出来检测,这是专业。”

妇人仍然嫌贵,说:“你有老天滔⑤,吃人够够。”

穿衬衫的中年医生从布幕后头的诊间走出来,说:“不要就不要,来个大小声,等明年你的青蛙蛋孵出来就行了。”

妇女气冲冲甩上花格不透明玻璃门走了。古阿霞深觉妇人会回来,不过三分钟后撞开门的是四个男人,他们气喘吁吁,用门板抬了一个难产的妇人,花了三小时从木瓜溪上游的铜门部落走过来。这个妇人两天内耗尽力气尖叫,把部落的男人们吵得没办法睡觉,也让女人们靠过来用尽了巫术、推移与关怀。现在,妇女晕厥了,身上盖了三层用来祝福的红白菱形的德鲁固传统织布,安静躺在门板上,唯有汗水湿答答地往地上响着。

柜台后头的护理看多了,镇定地说:“先收五千元费用。”

四个德鲁固族男人看着彼此,他们口袋是扁的,其中一人说:“我们没有这么多钱。”

“那你们把人先抬到外头,这会影响大家。”护理说。

“帮忙,救救我老婆。”一个男人低声说。

“嘿嘿嘿”,柜台后方传来男人似的笑声,这次连叫几声,“嘿嘿嘿”,所有人都听到虎皮蛙的嘲笑声。

“嘘!等一下。”护理把食指放唇边,示意安静,转身往后方走。

男人脸露希望,以为她是转身向医生求情或通融。可是却出现令人费解的一幕。护理靠近蛙笼,迅速拎起一只鸣叫的公蛙。这次她成功了,跑出柜台,打开前门扔出去,回头时赶他们到诊所外面。四个男人不知道怎么办,有的捏拳,有的看彼此,有的跟护理哀求。护理心软了,走到诊间后头问医生。

一个男医生从布幕探头后又把头缩回去,让走出来的护理拿出同样的答案,脸色更铁娘子。四个男人不走,也不说话,他们把这女人抬回部落去是一具尸体了,留在这还有机会。护理最后拿起电话,要请关系良好的警察来处理。四个男人松动了,一脸悲凄与无奈地抬起妇人往外走。

“我有、我有钱,”古阿霞从皮包拿出一卷钱,摊开,一张张算出了两千九百元,“我还有,等我。”

她冲出诊所,记得这附近有家邮局,她转了一条街才确定方向,跑进邮局填写提款单,太紧张了,直到第三张才把复杂的大写国字金额写对,又哀又求地插队提款。她提完款,过马路时看见虎皮蛙被辗死,黄绿的蛙身喷出内脏,成了黑色柏油路上显眼的肉泥。她赶回诊间时,难产的女人醒过来哀号,诊所的人都逃到骑楼下皱眉头,不想被厉声折磨。

现在,所有人都同意了,这个为生产叫得嘶哑的原住民妇女有权插队了,四个男人抬她进诊间开急诊刀。穿着淡绿色病服的王佩芬被请了出来,她向古阿霞抱怨手术前的阴毛剃除只做一半就喊停,下体有短毛刺穿内裤的违和感。

“连我讲话都没在听,你到底有什么心事?”王佩芬抱怨。

“我们走吧!”古阿霞想出去散步,这里的空气太闷,充满血腥与消毒水味道。

“我绝对不走。”坚持把堕胎做完的王佩芬很生气,最好动了胎气就一了百了。

“只想散步而已。”

十一月的花莲城镇街道,人潮淡淡,云影淡淡,一阵又一阵刷亮的泼剌阳光从远方卷来。古阿霞喜欢花莲的秋色,恬静舒适地走在晨光街道,坐在遮阳效果好的面包树下和祖母吃午餐,或者凝视霞光翩翩的黄昏,一切都好。正如此刻,风云惬意,带来茄冬落果糜烂的酸涩味,以及远处海洋冲淡的味道。古阿霞可以把通直的中正路看到底,不知怎么的,却顾着眼前柏油路的一摊蛙尸,她对今日怵目惊心的一切感到疙瘩。她拿了插在诊所铁窗上的广告单,走前去,趁蛙尸没有被碾成皮干之前,收拾起来,走到巷子后头的杂草地埋了,轻轻说了“以马内利”。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做,不做也行,做了更舒服。

王佩芬刺刺不休地讲,她说诊所不该用青蛙验孕,青蛙是婴胎鬼变的,才会发出嘿嘿的恐怖笑声,她隔几天要去安婴灵,不想被纠缠。她又说,那难产的山地人妇女是被“流霞煞”勾勾缠了,要拿注生娘娘真经垫头下才行。她又说,花莲市真不赖,买化妆品的选择多,衣服样式也多,干净舒服不潮湿,有点质疑古阿霞没事干吗往山上去住,她要是有能力,也不蹲山里。

“那就自己跑呀!腿长在身上。”古阿霞说。

“跑去哪?而且还得相信脚跑对了地方。手长在肩上还会打自己,哪种不会背叛自己?越靠近自己的越不可靠,像男人,说跑就跑。”

“所以,你一辈子跑不了。”

“会的,有天我就会跑,头也不回,像条河有再多的石头也拦不了。”

走到某个卖油炸肉丸的骑楼下,王佩芬要吃,也要古阿霞陪着吃。她不只辣椒酱油放得凶,还买了一罐短胖瓶的台湾啤酒,嫌小产后不能这样吃,只好现在吃个够。

古阿霞没有顾到王佩芬的话,心思突然拉得极远,远得自己就飘浮在花莲市上空,流眄自己曾走过的街道与部落,小小的身影,串起每片足迹。这使得她有了小小心念,眼神从被红酱淹满的碗里抬头,静看王佩芬,“好不好,最后我们把小孩死掉的身体带走?”

王佩芬一愣,“那要干吗?发什么神经。”

古阿霞没有深究,只是内心有个想法非得要说出来不可,经过王佩芬反驳也觉得颇有理,要带走婴尸干吗。她急中生智地说:“婴尸会变成鬼,鬼会变成青蛙,你会被一种奇特的笑声纠缠一辈子,这是你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