堕胎(第4/4页)

“这是传说。”

“我们帮小婴儿举行基督教葬礼。”这是古阿霞唯一能做的。

王佩芬被说服了,觉得是好方法。餐后,她们逛街买了漂亮袋子,她们不想用塑胶袋提了汤汤水水的婴尸上街。又买八音盒,上了发条会以钢梳状簧片的机芯弹奏出电影《北非谍影》主题曲《卡萨布兰卡(Casablanca)》──以摩洛哥某城市为名的配乐,古阿霞借此说服了王佩芬她肚子里的孩子会飞到那个浪漫之城。最后拆掉八音盒不必要的绒布与格局,足够当作小棺木。

古阿霞拎着物品回到诊所,看见奇特场景。四个原住民男人聚在骑楼下,围着刚手术完躺在床板的女人。他们买了块猪肉当作祈福牲礼,手指沾米酒弹洒,祈求祖灵保佑眼前苦难的女人平安回到部落,以及慰藉死去的婴儿。当四个男人看见古阿霞从对街走来时,活力十足地跳着,围着过马路的古阿霞又唱又蹬,让路人与车辆停下来看他们进行仪式。古阿霞安慰王佩芬,没事的,自己心里却静不下来,即使猜得到这个山地族群千年来用此仪式渡过难关或慰藉受挫情绪,但是,被人围着毕竟不是好受的事。直到警察骑机车来吹哨,把人赶回骑楼下。

一个男人把德鲁固族传统的织衣,披在古阿霞身上,说:“请披上有都乌利葛·乌度戌(dowriq utux)的布吧!你是我们山地人的好朋友了。”那是织满菱形纹状的“祖灵之眼”。

“谢谢。”

“来吧!再披上都乌利葛·乌度戌的布,你是我们山地人祖先会保佑的好朋友了。”又披上第二件。

“谢谢。”

“没有你,这里会变成难过的地方,我们会讨厌更多的花莲市,讨厌更多的平地人,然后一辈子也讨厌自己的没用。”

“……”

“再见了,平地的山地人,我看出你是阿美族人,你的祖先为你高兴,而我的祖先也会保佑你。”四个男人离开了,他们付不起住院钱,冒险把动完刀的女人抬回去,他们多的是时间,走得很安全,肯花十二个小时把捡回一条命的女人带回部落。

在一小时后的诊间手术室,刺白的手术灯下,古阿霞披着德鲁固传统织布坐在小凳子,抓着躺在床上的王佩芬。这是王佩芬要求的,要古阿霞为她祷告,她不希望有点差错,今天有太多干扰了。披着白袍的医生没有反对,合理范围的要求能缓解病妇的心情,他是用10公分的穿刺针将某种强心剂的毒剂,隔着母体,戳到婴儿,如果感受胎儿挣扎而传来叉中活鱼的强悍力道,宾果了,然后毒死他。毒剂让尸体软化,方便医生从产道用各种器具将胎儿绞碎,一块块夹出来。

古阿霞脑海混乱,因为刚刚进手术室就见到那具五千克的死婴,放在角落的铁盘,即使用布盖上仍看见露出的恐怖画面。那是之前原住民妇女难产留下的苦难。医生要取出她肚中的巨婴,从产道使用“破颅术”搅烂婴儿的脑内组织,脑浆流满了手术台,再用铁钳夹断婴儿肩骨,以产钳拔出来,过程像不择手段地吹熄普罗米修斯递给人间的一盏火苗。

古阿霞对空颅的死婴惊骇万分,所以从头到尾,她没帮王佩芬祈祷,顾着为她肚中婴儿向上帝祈祷,宽恕罪愆,给小天使翅膀回到天父的身旁。她祷告了三回,没有辞穷,只嫌时间不够,接着她紧缩在德鲁固的传统织布中,在上千个菱形纹“祖灵之眼”凝视下,她也祈求邦查与德鲁固祖灵给予力量。

医生一手摸王佩芬的肚皮抓位置,一手拿长针要刺下去。忽然间,古阿霞抬头大喊,连打了麻醉药而即将陷入睡意的王佩芬也在最后关头喊停了。有股力量瞬间打破僵局,那不是来自上帝之手,而是真实的人间力道,连医生都感受到。这是三个月大的婴儿狠狠地踹了他的世界,使得王佩芬的肚子大力震动,那好像是说:“注意点,我在这,我从现在起要成为有用的人,我在这……”这个婴儿救了自己。

坐夜车回摩里沙卡的路上,王佩芬靠窗睡去,手搁在肚皮,眼角犹有未干泪水,她把孩子留下来了。火车朝苍莽的地平线奔驰,四周漆黑,唯有车响的回音描绘出景深变化,河桥、树林与车站,古阿霞凝视窗上自己的倒影,她知道,关于不自量力的坚持,即使涓滴,只要心湖够大够广,不怕没了涟漪,且是喜悦的那种。

①  基督教去除偶像的仪式。
②  即 nēi。——编者注
③  排气管。
④  指青蛙,闽南语。
⑤  老人痴呆的意思,闽南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