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大火(第2/5页)

帕吉鲁脱离了忙碌的人群,循着木荷走,树迹有时间断,有时零星,经过坎坷的爬坡路途,一小时后他来到一块有百来株的木荷纯林,他从未看过这么多木荷,“大家好,小耳朵树们,我来看你们家屋顶。”

他躺下来,看天空,想象深冬时这片开白花的树如何在风中会断头似的整朵落下。他的泪落下,整朵整朵地落,有种荒凉滑过脸,滑向心坎,湿润了记忆深处。他感到妈妈真的离开了。

古阿霞回去山庄就炖了青草茶,冷了灌入玻璃瓶,放入水桶冰镇。六月的水特别沁,特别酥,有股流经秘境后的野姜花芬芳,几个装茶的玻璃罐在不断注水的桶子里挤得叮当响。她忙山庄的活,森林大火之后来了大官们视察灾情,灾情重得借酒浇愁,杯盘狼藉令人忙。她忙累了,听到桶里的玻璃罐磕响,偶然,清脆如风铃,三两次的,淡淡渺渺,可是存心去看那几罐家伙在水里磨蹭,也只有磨蹭,没声没响。

隔天早上,古阿霞把冰茶灌进了红胶壳水银胆的保温瓶,塞了才从刚上山的摊贩买来的碎冰,追上九点火车,每升高200公尺打开瓶塞透气,她曾经没这样做而让瓶塞在半途被瓶内压力挤出来,结果一倾斜就倒光了饮料。

火车转了八个峭壁弯,大山近了,大火也近了,空气中越来越浓的烟尘。古阿霞走下车,顺着土径,一脚高、一脚低走,穿过六天前的火场,大火坚壁清野地带走了万物,剩下几棵树木骨架。古阿霞看见了什么似的,她脱离山径,走进火场深处的棱线边,两株昂然的木荷矗立在焦黑战场,树干是一根瘦长湮郁的样子,叶子卷曲,抽新芽了,她折了树枝却让伤口泌出芬芳的树液,像憋了好久的泪落下。木荷树活着,她心想,这不就是《圣经》描述的橄榄树?无论历经战争、洪水与祝融大火之后,再怎么节节疤疤的生命,也会即刻生机地窜苗。

她把树枝放进口袋,爬上山巅,眼前的十座山黑秃秃,大地同样疲透了。古阿霞却发出微笑,不远处的山腰,她看见帕吉鲁带着一群小孩子走来,他们挥手跑来,穿过对向扛着斧头或扫刀要去砍防火线的工人。

“我在这里。”古阿霞大喊,白喊了,黄狗跑到了她跟前。

“快,救火员来了。”为首的赵旻冲来,其余人跟来,帕吉鲁牵着小墨汁殿后。

这下完了,古阿霞知道他们冲着青草茶来,这红塑胶壳瓶这么大,哪都藏不了。她把瓶子护在胸前,两手抱紧。赵旻说,那是他要的灭火器,能解救渴得皲裂的嘴巴。几个被烟尘把脸弄得黑乎乎的小孩挤过来,又是磨蹭,又是跳脚讨水喝。古阿霞说好,不过得先给帕吉鲁喝一杯,她拉开瓶塞,啵亮一响惹得孩子尖叫。她倒了七分红塑胶盖,越过一片焦急的眼神们,递给他。帕吉鲁一直笑,又讨了第二杯,那个笑是满足,是给孩子的挑衅,分明是说这世上仍是有你们流露天真还是介入不了的爱情。

其余的都给了孩子。他们盘坐地上,仰头张大嘴,一个个受尽甘露,喝了古阿霞倒来又冰又沁的青草茶。他们的天真更加清明剔透,又喊又叫又唱歌,在焦楚的荒岭显得格格不入。有个孩子甚至把茶含在嘴里,回头走2公里才吞掉。

“快点下山去,这很危险。”古阿霞催促小孩们。

“我们是来帮忙的救火小英雄。”赵旻拍拍胸脯。

“阿霞姐姐,你要留到晚上看火烧山,很美,我们都要留下来过夜。”小墨汁天真地说。

“原来你们来救火是假,上山玩是真的,”这么快露出了狐狸尾巴,古阿霞说,“好吧!我也来看火。”

古阿霞留到了晚上。夜里冷,他们从临时帐篷出发,她穿上帕吉鲁的厚花格衬衫,第一颗领扣被扯掉,袖口磨平,领口有男人久未洗澡的油耗味。胸袋藏有什么,她摸出了几根传统五齿锯子才会锯出的细条状桧木屑,而不是电锯的细渣。另外还有包东西,她拿到手电筒灯下看,那是初春时才为他缝制的乌心石花香包。乌心石的花朵貌似玉兰花,但花香低调,适合男人。她这时要丢掉,几个念头盘桓,又不舍得了,揣在手心。

路途上,一切烧罄了,沾了夜露便弥漫焦味,火劫后的残树像一缕烟,虫鸣缺席,孩子说连鬼都被烧死了别怕。大家慢慢爬上山去。山太高,夜太浓,星子往下爬,抓不住的摔成了流星。星星多得就像大家能把手伸进电视节目结束后白点闪蹦不停的星花屏幕。

“冲上去。”赵旻对帕吉鲁打了机灵的眼神,跑上山头。山上的孩子就是这样,喜欢玩冲山。

黄狗没有冲去,打圈子,抬腿找地方尿。帕吉鲁用脚顶它的肚皮,黄狗识趣地追上山,溜了灰烟。

“他们打算把学校废了。”帕吉鲁说。

“喔!”

“很可惜。”

“嗯!”

古阿霞一怔。她知道,这阵子孩子们讨论学校前途,用水源地森林的钱资助学校运作,未来要如何走下去,要存?要废?难道值得“用一座森林,换一间学校”吗?沸沸扬扬的纷争,莫衷一是。有些学生去问古阿霞。她难响应,花了这么多努力完成的事,看来是劫难。帕吉鲁表示,这没有不好,要失去森林,才会记得森林的好。

“哪时候废?”古阿霞问。

“读完这学期。”

“他们是怕我难过,才叫你来说。”古阿霞倾斜身子往山顶爬,“学校废了我不难过,小朋友都学到了。森林没了,才令人难过,摩里沙卡也要废了。”

“重来,种树苗。”帕吉鲁说。

“要多久才长大?”

“一千年,或两千年。种树不是为自己,”帕吉鲁说,“那棵在学校的银杏叫‘公孙树’,意思是树都是阿公种给孙子用。”

“种树太慢,大家只想种菜,种了很快吃得到。”

两人快爬上山巅,孩子站在那喊着快来。帕吉鲁抓她的手,感到有个小布包搁在彼此的掌心。古阿霞在陡坡重心不稳而松手,小布包掉了。附近一只被烧死的山羌吸引了4公里内的红胸埋葬虫来抢食与争斗,它们受惊排出臭大便,古阿霞掩鼻想走。帕吉鲁却蹲下来找小布包,找不着,徒有掌心的淡味,枯渺干萎的花瓣味。

孩子都很天真,大喊催促,不知道大人有话在心里缠死。

帕吉鲁忽然说:“你有心事?”

“下礼拜我就要去台北了。”古阿霞去参加五灯奖决赛。

“快回来。”

“要不要一起去?”

“不要。”帕吉鲁斩钉截铁说。台北人多,房子多,他喜欢山里,死也不愿意往大都市钻。

“还有,王佩芬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