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上野狼的少女(第4/7页)

小羊不问了,说今天没风又好热,飙车吧!她加速蛇行穿过车阵,为自己也为大家制造风。

礼拜天傍晚,客人坐满了咖啡馆,有些桌的人抽烟吐纳,有些桌的人不时爆出笑浪。古阿霞站在红舞台,有点紧张,总觉得麦克风有问题,猛喝水润喉,下意识地从上衣口袋拿出长条桧木屑咬着,这是当初溺水时换穿的帕吉鲁衣服,修改过。她穿黄褐方格洗得褪色的伐木工衬衫,配上紧得露出好身材的直筒牛仔裤,中性穿着创造流行与话题,台下靠小羊的关系找来充场的朋友们假装待会就会遇到歌神前的散漫或雀吵。

小羊拨动 Takamine 吉他的琴弦,扩音器立即传来古阿霞的歌声。那歌声没有纤尘,一开口就让世界安静,全然灵妙,轻轻渺渺地挽过桌间,宛如一条小溪涧已然成形,听得大家在台北酷热下舒服得想要踢掉鞋子伸足在水光里。小墨汁对古阿霞的歌声有免疫力,然而歌声来了,她也回不过神,忘了抚摸怀中那只小羊养的猫。小猫跳下来,赖在桌下听歌。

在歌唱的间休时段,小羊拨弄吉他,说:“各位朋友,从下礼拜开始,桑瑟葛露小姐会在这里驻唱,大家记得来交关捧场。”

“我今天有点小紧张,有些失误。”古阿霞说。

“哇塞,谁找到失误?”小羊嘟着嘴,要底下的朋友给她一根弗吉尼亚薄荷凉烟。

“有失误,那罚。”底下有人大喊。

“罚,”小羊大笑,“有请桑瑟葛露再唱首。”

“很高兴认识大家,我唱首《娜鲁湾吼嗨呀》,这是家乡的庆典歌,没有什么歌词,期盼大家一起来唱。”古阿霞下意识地调了调麦克风,说,“还有,我叫作法莉妲丝,我喜欢这名字。”

底下爆起笑声,都说“法莉妲丝”这洋名比“桑葚露什么的”来得有气质多了。小羊见苗头不对了,紧急拨动吉他弦,把大家拉入了大合唱歌声中。之后又安可了两首,众人才放了古阿霞。古阿霞喝了两口白开水,找个去附近买喉糖的借口,跑下楼去找公共电话。她今天练唱忙了整天,下午找到机会拨电话回摩里沙卡话务中心,可是电话没人接。她知道现在要是没拨通电话,吃饭、唱歌、喝水都有痰搁在心口不舒服似的。

不久,电话终于通了。

“抱歉,我知道很晚了。你睡了吧!”古阿霞致上歉意,山上习惯早睡。

“我是刚刚去上厕所才没接到电话。”那头传来一阵窸窣声,然后说,“阿霞,有很多人留言给你,我得用专门的笔记本记录。”

“发生了什么事?”

“我先讲赵坤的,我想你最想知道。”欧匹将把笔记本翻到首页,说,“他说他去了咒谶森林走了一圈,到湖心木屋,没有发现刘政光。他倒是发现了那只黄狗,到处跑,除了屁股有几撮毛没了,一切很好。他想,狗很好,刘政光也应该很好。”

古阿霞心有所忧,想再打扰赵坤,求他再去找一次,可是她又觉得太叨扰人了,人家忙也帮了,便说:“这样也是。”

“还有二十七个人留言,你知道他们是谁了吧!”

古阿霞点头,那是山上小学的二十七个孩子,说:“我去换些零钱回来,不要电话听到一半就断线。”

“不用这样,他们知道你用公共电话有限制,贴心地整理出结论。”

“结论?”

“他们决定把山上小学废弃了,下学期开始,他们到山下上小学,勇敢地坐流笼下山,要是不敢坐,他们会走一小时半的路穿越万里溪河谷。”

“这个我知道了。”之前帕吉鲁跟她说过了。

“他们知道建校的钱来自咒谶森林,不想森林被砍,他们想保护森林。他们向每户人家要求联署,阻止森林砍下去,他们也写信给政府,希望保留那块水源地。”欧匹将停顿几秒,说,“他们说,古老师,你愿意回来帮忙吗?他们很想念你,非常想。”

足足十秒钟,古阿霞头抵在公共电话的拨盘上,为“古老师”几个字而内心翻搅不已,眼水浮转。骑楼下人潮来往,稍远的马路车流永远不会干燥,台北夜色是充满梦想的光点。古阿霞无法平抚心情,她才在繁华之都找到梦想,即便几天后的五灯奖赛不会荣登宝座,她今天已经在咖啡馆有了自己的红舞台。她知道,如果回山上,自己的驻唱梦想会夭折。

“你在吗?”

“我在。”古阿霞听到了电话断讯前的警示铃声,连忙从口袋找硬币,却找不着。

一只手从后方救援,塞了硬币让电话保持通讯。古阿霞转头看,是小羊,以及她背后一片闪闪烁烁的夜景。小羊递了一条手帕,拍拍古阿霞的背,这让古阿霞不由自主地靠向她的肩膀。

欧匹将说:“你不用被小孩影响。我跟他们说了,这不能勉强古老师。”

“谢谢。”

“他们说会自己来,自己的森林自己救,这是古老师教他们的,请古老师放心。”

挂断电话,古阿霞的脸才离开小羊的肩膀。两人往咖啡馆回去,闪过骑楼人群,一路没有言语,可是古阿霞把那条黄手帕捏得紧,几乎是她的心情写照。到了咖啡馆楼下,小羊去牵车过来,要她在楼下等,一起去吃消夜。

小墨汁先从楼梯走下来,袋子里面装了哩哩扣扣的东西,发出声响。她用惊艳的口吻说大收获,然后打开袋子秀出她搜集的小杂物,有万宝路开罐器、伸缩原子笔、铝皮制猴子骑脚踏车的发条玩具、蓝色小精灵塑胶玩具等,这些有的是她端可乐给客人打赏的,有些是她收拾桌子找到的。这是她来咖啡馆的动力,看电视与搜集小杂物,后者是她回到摩里沙卡后向她愚憨的哥哥“阿达玛”陈述奇幻台北城的线索。一礼拜后她要回花莲了,甚至拒绝古阿霞送她到宜兰苏澳,一个人从台北回花莲,她把这段旅程当作生命中的伟大冒险,她会重复讲,她哥哥则永远跟第一次听到般新鲜。

她们三贴去吃消夜,贴在中央的小墨汁抱着袋子。到了爱国西路的某家骑楼吃了快炒配啤酒,小墨汁搜集了五个啤酒罐铁盖,舔了某个铁盖内侧的酒液,这是她生平第一次喝酒。她会告诉哥哥,台北的酒有苦味。然后,她站起来沿着骑楼走,捡到一根稀罕的可弯式吸管,在下个街口的公共电话上拿到一个不知道谁遗忘的唐老鸭玩具,她继续走下去找,直到有人拉住她。她抬头看是古阿霞告诫不可乱走。

古阿霞没有把小墨汁带走,而是看着街道。小墨汁问,怎么了。古阿霞说她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她隐然觉得,在下两个路口左转后,那有间邮局,最特别的有三个直立式邮筒,还有一排白千层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