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第2/6页)

开学,上课,重新回到连轴转的教学和科研的日常工作。罗想农是系里的新人,按照惯例,所有系里最琐碎最繁杂的活儿都归到他的手上,他从帮助老教授们借书查资料做起,一直要做到替他们换煤气包买火车票寄信排队看病。没有办法,老先生们实在都老了,从反右到文革一路折腾下来,他们已经是遍体鳞伤气息奄奄,他们智慧的大脑和孱弱的身体和潦倒的生活境况早已不成了比例,罗想农这样的年轻教师再不出手相助,他们也许就会带着满肚子的学问沉寂等死了。

有一天深夜,熟睡的罗想农被隔壁邻居大声喊醒,披衣冲进楼道厕所,看见李娟昏倒在洗手池边,脸上是汗,身上是血,汩汩流淌的鲜红鲜红的血。罗想农整个人如遭雷击,浑身哆嗦,半天半天都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邻居们七手八脚帮忙,用躺椅把李娟抬到校医院去。诊断结果是流产,大出血。第二天学校医生严肃地找罗想农谈话,责问他说,一个学生物的研究生,对妻子的生命怎么可以如此漠视?如果他们不想要这个孩子,为什么不选择手术,却盲目无知地让妻子服用那些中医学上“虎狼之药”?

罗想农惊呆了,“虎狼之药”?“流产”?他迷迷瞪瞪地看着校医,很长时间回不过神来,不知道对方在说些什么。

他冲进病房,责问李娟:“为什么要这么做?”

李娟背对着他,石头一样沉默。

“为什么?为什么?”罗想农狂暴地掀开她的被子,摇晃她的身体。他简直要疯了。他怎么都不能理解李娟这样的变态和极端。

李娟死活不开口。她就是不说。

在那个时候,罗想农还是没有将她的举动跟“抑郁症”这个词联系起来。一丝一毫都没有往这方面想。杨云得知消息,去医院看过李娟之后,倒是问了罗想农一句话:“你有没有了解一下,她家族中有没有人得过精神病啊?”罗想农想都没想,斩钉截铁回答:“不可能。”他当时的心里,对杨云的这句话是非常抵抗的,他反感母亲在这样的时刻还能有这种近乎冷酷的清醒。

出院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李娟的身体弱不经风,她请了病假在家里,足不出户,也极少料理家务,连一天三顿饭都懒得去做。罗想农每天到教工食堂打饭回家,衣服被褥送到学校洗衣房去洗,十天半月拖一次地。很快的,无人打理的房间脏得不成模样,窗台上的灰尘攒到了铜钱那么厚,碗筷杯盘油腻滑手,水泥地板污渍斑结。罗想农意识到自己的日子狼狈不堪,可是他习惯了,适应了,不想对任何人做抱怨。

内心深处,他觉得原罪是在他身上,如果他依旧在青阳医院当医生,如果李娟在他的医院里平安生下那个男孩,一切一切还会是今天这样吗?

所有的都是他应该承受的。他娶回李娟的当初,只有功利而没有爱情,上帝因此在惩罚他。

开春,黯淡了一个冬天的校园里,这儿那儿一点一点地有色彩露头了。最早是茶花和春梅,暗红色,浅粉色,都开在僻静无人处,低调,安静,被巨大的雪松遮掩着,自得其乐地绽放芳华。而后,迎春花大张旗鼓、拉帮搭伙地喧闹起来,它们是要么不开,要开出来便是黄灿灿一大片,黄得明目,耀眼,高调,轰轰烈烈的,色不惊人誓不休的那种架势。再接下来,樱花粉白透明地飘浮在半空中,美得像呼吸,像梦幻。桃花和海棠花牵手而来,桃花如村姑那般的本份实在,红也是红得端正,海棠花一嘟噜一嘟噜地挂满枝头,花朵是丰腴肥厚的,性感诱人的。

一群一群的女孩子,脱去了臃肿冬装,换上素色的春秋衫,领口翻开,露出里面鲜红的或者鹅黄的手织毛衣,再系上一条镶着金丝银边的尼龙丝巾,刘海拿发卷卷出一道弯弯的波浪,刹那间就变得俏皮而可爱。她们勾肩搭背地走在大路上,笑声跟云雀的啁啾一样清亮,把校园里的空气都搅和得旋转起来,愉悦起来,角角落落浮动着一种新鲜可人的、春回大地万物萌动的气息。

再有两个月,乔麦子这一届学生就要毕业了。分配方案陆陆续续到了系办公室,罗想农特意打听了一下,知道乔麦子已经内定留校。

留校,多么让人高兴的事情!毋庸置疑,乔麦子的学业是优秀的,她的沉稳,她的勤奋,她的细心和钻研精神,都预示了她能够在教书做科研的道路上走得很好。她留下来之后还能够考在职研究生,读硕士,读博士,甚至出国镀一身金。她日后也许能成为生物学界的居里夫人,成为顶尖的女科学家,地球文明的了不起的推动者。

而最最重要的,让罗想农的心中喜悦和温暖的,是他可以一辈子跟乔麦子在一起。他们之间无法成为爱人,却将要成为同事。他不可以拥抱她,爱抚她,却可以每天看到她,祝福她。这已经很好了。一想到能够常常跟乔麦子在系里相遇,教书,备课,做学问,罗想农就觉得未来很光明,生活很快意。

有一天,罗想农在系里碰到乔麦子的班级辅导员,他问起乔麦子的留校手续办到了哪一步?那人惊讶道:“你还不知道吗?名额换人了,乔麦子去武汉水生物研究所。”

罗想农心中一凛:“有人开后门顶下了她?”

辅导员回答:“不是,是她坚决要求去武汉。”

罗想农拔腿就跑,头一回冲进女生宿舍楼,用辅导论文的名义把乔麦子拎出来。

“怎么回事?”他表现得几乎有一点气急败坏:“怎么回事啊麦子?留校不好?做学问你不喜欢?”

乔麦子的眼睛不看他,看地,看地上匆忙行走的蚂蚁和一粒一粒的砂石。

“人生的关键几步,麦子,我不希望你走错。”罗想农是真心诚意的,更是扒心掏肺的。

“谢谢。”乔麦子的声音里没有丝毫热度。“我自己的路,我知道该怎么走。”

她说完这句话,一转身,自己上楼了,把罗想农尴尬地抛弃在楼门口。

“麦子,”他眼巴巴地喊她,“麦子啊……”

他的喉咙里梗着一团结石,让他不能口若悬河地说服她,动员她。

一直到乔麦子离开南京后,罗想农才从父亲口中得知,是母亲先对乔麦子表了态,希望她在婚姻恋爱的问题上首先考虑罗卫星。罗卫星俊朗。罗卫星学油画,是艺术家。罗卫星性格好,对女孩子尤其好。罗卫星……

罗卫星的身上确实挑不出什么错,可是杨云不知道爱情并非考试填空,并非一定要在所有的正确答案上打勾。最最熟悉的那个人,也许偏偏是灵魂距离最远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