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第3/6页)

乔麦子被杨云收养长大,她无法开口对杨云说“不”,所以她只能离开。

八月,南京最炎热的季节,大马路上的梧桐树晒得垂头丧气,知了在树上声嘶力竭,砖地开裂,草坪枯黄,人们站在纹丝不动的树影里苟延残喘,等待着从太平洋来的台风挟来暴雨,救苦救难。

全家人难得一次聚集在一起,把乔麦子送上了开往武汉的长江客轮。罗卫星打头,扛行李,骆驼一样负重,表现出从未有过的勤劳。杨云一路都在跟罗想农生气。她不知道乔麦子主动要去武汉的原因,因此而怪罗想农无能,枉当了大学老师,帮麦子在南京找份工作都办不到。罗家园的思维最奇怪,他关心的是武汉当地的天气。“怕是比南京还要热吧?小火炉跳到大火炉,麦子你这辈子就跟火炉耗上了!”

乔麦子把行李交给两个哥哥拿着,自己空着手,沉默着,微笑着,一句话都不说。

乱哄哄的码头,乱哄哄的旅客和送别的人群。轮船是白色的,上下四层,乔麦子是四等舱,大房间里一排一排的统铺,男女混住,行李塞在床铺下。

乔麦子一一地跟他们道别:“罗伯伯,杨云妈妈,大哥二哥,我走了,你们保重。”

杨云拉住她的手不肯放:“丫头,你这一走,就放单了,往后要自己照应自己了。”

罗卫星变戏法一样地,从肩上的挎包里拽出一包洗干净的水蜜桃,还有几个纸包的蛋糕,放在乔麦子的枕边。“船上的饭菜很糟糕。”他解释。

罗卫星在女孩子面前,永远都是殷勤和绅士风度的。罗想农不无感慨地想,将来不知道是哪个女孩会取代乔麦子,享受他这样的贴心贴肺的照料。

乔麦子走了两个月,有一个星期天,罗想农说服李娟跟他去母亲家里串串门。他希望母亲能够开导开导李娟,让她多交朋友,多逛街,多享受大城市的现代生活。李娟总是下班就回家,一个人闷在房间里,没完没了地守着九英寸的黑白电视机。罗想农每见她对着屏幕目光散乱的样子,心里就发憷。

进了母亲家门,却发现家中多了一个人,一个红苹果一般鲜艳圆润的女孩。她穿着一条时下最新潮的牛仔裤,屁股包成蒜瓣形。上身是一件大红色紧身毛衣,丰满的胸脯被毛衣绷出极夸张的线条,叫人担心毛衣一不留神会爆裂,弄出惊心动魄的效果。

罗想农把弟弟拉到一边,小声地:“谁?这个女孩?”

罗卫星哭丧着脸,万般无奈地叹气:“哥,说了你都不会信,公司里搞质检的小丫头,死活要跟我回家。”

女孩子腰上扎了杨云下厨用的旧围裙,又不伦不类地仿照电影里女演员的模样,在头顶上扎一条大花丝巾,把头发全部兜在丝巾里,说不上是洋气还是土气。她欢天喜地地在厨房和餐桌间忙碌,抹桌子,端菜,摆碗筷,熟络得像是早已经成了家里人。

不知为什么,这一刻,罗想农无端地想起了远走武汉的乔麦子,心口有一阵丝丝拉拉的疼。他不高兴地责备罗卫星:“是女朋友就承认,躲躲闪闪干什么呀?八竿子打不着的女孩子能跟着你回家?”

罗卫星急得像求饶:“哥你别不信,她真是自己找上门来的!这女孩根本就没读过什么书,填个质检单都写错字,我怎么会跟她结婚过一辈子啊?”

罗想农还是不相信,世界上真有这样厚脸皮的姑娘,不打招呼就登上男孩家的门。

杨云也认为这女孩不靠谱。她的观点很守旧很简单:好女孩不会主动往男人身上贴。她把罗想农拉到一边抱怨:“你说说卫星他脑子有没有病?乔麦子是走了,可世上还有大把的好姑娘啊,他怎么能够拣到篮子里都是菜?这个小五儿,她纯粹就是个胡同串子!”

罗想农才知道姑娘小名叫“小五儿”,她妈妈总共生了六个女孩,眼前这个排行老五,城南小巷子里长大,勉强读到初中毕业,招工进了工艺美术公司。女孩子文化水平不高,找男朋友的眼光倒是不俗,一眼相中了相貌堂堂脾气温和的罗卫星,胶皮糖一样地粘上了他。

实在说起来,小五儿也没有什么错,婚姻是自由的,恋爱也是自由的,罗卫星若是抵死不从,小五儿不可能拿刀子逼着他。

很久之后,小五儿签字放弃了幼子罗江的抚养权,跟一个日本男人去了北海道。罗卫星身边的女友开始走马灯一样地换。他成了一个生活在梦中的人。他的身子在现实的世界里随波逐流,好脾气地把迎向他的女人一一地接纳过去,抚慰和安置她们,决不让任何一个人失望而去。他的灵魂却站在高高的云端,凝视乔麦子的身影,想她,爱她,渴望着有一天能跟她结为伴侣。这是罗卫星个人的悲剧,性格的悲剧。

罗想农心疼这个懦弱的弟弟,不愿意看到他这么作践自己。他郑重其事劝告他:“从生物学的角度来说,一个人的性能力是有定量的,你提前透支光了,以后会悔不当初。”

罗卫星耸耸肩膀,破罐子破摔的口气:“没有了乔麦子,我的得到和失去没有任何区别,提前得到和提前失去也没有区别。”

罗想农感觉他的这句话里有太多苍凉。这个随波逐流对付日子的人,一生当中很少有这样深刻的思维。

罗想农无言。他从此知道,罗卫星心里的伤疤其实不比他小。

避开婚姻和爱情不谈,二十世纪最后的十多年里,在工作和事业上,罗卫星也不算一个走运的人。

谁都认为罗卫星是个有实力的画家。他的老师和同学这么讲,他的那些一起画画的狐群狗党们也是这样讲。就连对美术一窍不通的罗想农,时不时听罗卫星谈天论地,听他对古往今来各种画派各种技法的分析,再把一本本的大师画册和罗卫星的画作摊开来比照着看,也承认这家伙有想法有追求,绝对有别于市面上那些挂羊头卖狗肉、不知道凭什么就出了大名的混混儿。

罗卫星的画风,某种程度上避开了城市的喧嚣和骚动,有着一种特别的纯朴和稚拙。他下手喜欢用纯色,绿就是绿,黄就是黄。他的人物基本是平面的,大大的脑袋,笨笨的手脚,木偶一样的眼神,透着儿童画的稚气和可爱。他哪怕是画一棵树木,一束花卉,用的都是儿童画的笔法:从根到梢一笔不差,每一片树叶和每一串花朵都是脉络清楚,轮廓鲜明。他的想像力和画面变形的程度都有孩童的率真,是完完全全的不受规矩约束,只有不谙世事的儿童才能有那样的简单和大胆,尖锐和荒诞。

罗想农认为这是他老弟的本性所至,从小到大罗卫星这个人都活得像小孩,不势利,不算计,不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