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短篇小说(第2/3页)

早上轮船还没有来。据库舍尔说,由于雾太重,轮船停靠在什么地方过夜了,他叫我宽心,反正轮船在切尔诺贝利镇要停靠好几个小时。

我喝饱了茶。依纳爵·罗耀拉驾着车走了。

坐着也无聊,我便到镇上去逛逛。大街上几家铺子已经开门,打店堂里冲出一股鲱鱼和洗衣皂的气味。理发店门口的椽钉上挂着一块招牌,一个穿着白大褂的满脸雀斑的理发师站在门口嗑葵花子。

我反正没事,便走进去修面。理发师一边唉声叹气,把凉丝丝的肥皂沫涂到我的腮帮子上,一边和我敷衍,向我提出了小地方的理发师为了表示客气必然要提出的那个问题:我是干什么的,到这个小镇上来有什么事儿。

突然,一群男孩子打着呼哨,扮着鬼脸,打窗外的木板人行道上跑了过去,随即传来了熟悉的约夏的声音。他高声地叫喊着:

我不会用雄壮的歌声去惊醒

我的美人儿绮丽多彩的睡梦……

“拉扎尔!”有个女人在板壁后面喊道,“快把门闩上!约夏又喝醉了。真是造孽呀,天啊!”

理发师闩上门,拉上了窗帘。

“要是他看见理发店里有顾客,”理发师叹了口气,向我解释说,“马上就会跑进来,又是唱歌又是跳舞,又是哭鼻子。”

“他是怎么了?”我问。

但是理发师没能来得及回答。从板壁后面走出一个头发蓬乱的年轻女人,两只眼睛由于激动奇异地闪着光。

“顾客,听我说!”她讲道,“首先向您问好!其次,拉扎尔也讲不出什么名堂,因为男人哪儿懂得女人的心。什么?!拉扎尔,别摇头!您先听我讲,然后好好想想我讲的话,也好让您知道,一个姑娘爱上一个小伙子后,为了爱情,哪怕叫她下地狱也心甘情愿。”

“玛妮娅,”理发师说,“你可别迷了心窍。”

这时约夏已在远处什么地方高声叫喊着:

我两腿一伸,

你就来上坟,

给我带上香肠,

外加烧酒一瓶!

“太惨啦!”玛妮娅说,“这就是当年那个小约夏!就是那个本来应当在基辅学当医士的约夏,就是切尔诺贝利镇上心地最好的女人彼霞的儿子约夏。谢天谢地,她总算死得早,没看见儿子这么丢人现眼。顾客,您懂吗,一个女人甘愿为一个男人去受那么大的苦,她爱得该有多深!”

“玛妮娅,你在说些什么!”理发师叫了起来,“人家顾客根本听不懂你在讲些什么。”

“过去我们镇上有个集市,”玛妮娅说,“有一回,有个姓尼基弗尔的鳏夫,是个护林员,带着他的独生女儿赫莉斯嘉,打卡尔皮洛夫卡来赶集。可惜您没眼福,没见到过她。要是见到了,嗬,准会丢掉魂的。告诉你吧,她的眼睛蓝得跟天空一样,两根辫子黄灿灿的,像是在金水里洗过的。那个温柔劲儿,那个苗条,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再说约夏吧,一见到她,就神魂颠倒,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他爱上了她。在这件事上,我跟你说,我认为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哪怕沙皇本人见到了她,也准会害相思病的。奇怪的是,她也爱上了约夏,您不是见到约夏了吗?身材矮得像那个半大小子,一脑袋红头发,讲起话来尖声尖气,满脑门子的怪念头。还是长话短说吧,赫莉斯嘉扔下父亲,住到了约夏家里。您不妨去看看那个家,欣赏欣赏那间房子!连一只山羊住在里边也嫌挤得慌,别说是他们三个人了。只有一桩事没说的,屋里收拾得可干净哩。您猜怎么着,彼霞把她像公主一般接进了家门。于是赫莉斯嘉就同约夏一起过日子了,像是名正言顺的妻子。他,约夏,高兴得浑身都闪闪发光,活像盏灯笼。您可知道,一个犹太人跟一个正教的女人一起过活,是闹着玩的吗?他俩不能在教堂里举行婚礼。整个小镇像一百只抱窝的母鸡那样咯咯地叫开了。这时约夏决定改信正教,便跑到教堂去找米哈伊尔神父。可神父对他说:‘你应当先改信正教,然后再糟蹋正教的姑娘。可你却颠倒了过来,如今没有都主教的特许,我不给你这个耶路撒冷的贵族举行洗礼。’约夏骂了他几句不好听的话就走了。这时我们的拉比[6]出场了。他得知约夏想归化正教,便在会堂[7]里为这事诅咒了约夏的十代祖宗。而尼基弗尔又偏偏在这个时候来凑热闹,跪在赫莉斯嘉面前,求她回家去。她只是一个劲儿地哭,就是不回家去。不用说,肯定是有人撺掇小孩子们说脏话。他们一看见赫莉斯嘉就大喊大叫:‘喂,赫莉斯嘉,你是块犹太人吃的肉!你想不想尝一块禁食之肉?’同时还向她做下流的手势。她一上街,大伙儿都回过头来看她,或者望着她的背影笑话她。有时候,有人拾起一把牲口粪,打栅栏里掷到她背上。彼霞大婶家的房子前前后后都涂满了柏油[8],您想象得出吗?”

“唉,彼霞大婶!”理发师叹了口气说,“这才叫女人呢!”

“别插嘴,让我把话说完!”玛妮娅喝住了他,“拉比把彼霞大婶叫去,对她说:‘尊敬的彼霞·以色列芙娜,您治家不严,竟听任家里边做出这种伤风败俗的秽行。您违犯了教规。为此我诅咒你们全家,耶和华会把你视作叛教的女人而降罚于你,您应当怜惜自己的一头白发。’可您知道她是怎么回敬他的吗!她说:‘您不是拉比,您是个警察!人家相亲相爱关您什么事,您干吗要伸出油渍的爪子去拆散人家!’她啐了口唾沫就扬长而去。于是拉比又在会堂里诅咒了她。瞧,我们这儿整起人来有多狠毒。我这话您可别去给别人讲。全镇的人把全副心思都用到了这件事情上。最后,连县警察局长苏哈连科也出马了,他把约夏和赫莉斯嘉叫到他那儿去,说道:‘鉴于你,约夏,辱骂东正教会神职人员米哈伊尔神父,我要把你交付法庭审判。让你在我这儿尝尝服苦役的味道。至于赫莉斯嘉,我要用强制手段把她送回她父亲家去。我给你们三天时间去考虑。你们俩把全县闹得鸡犬不宁。为了你们的事,我准会挨省长大人的训斥。’

“苏哈连科当场就把约夏关进了看守所——事后他说只不过是为了吓唬吓唬约夏。结果出了什么事,您料得到吗?您听了也不会相信的,赫莉斯嘉死了,伤心得死了。当时见到她真叫人难过。所有善良人的心都碎了。她一连哭了好几天,哭到后来连眼泪都哭干了,眼睛干枯了。她什么东西也不吃,只求让她到约夏那儿去。就在开庭那天的晚上,她睡着了,从此再没有醒过来。她躺在那儿是那样的洁白,那样的幸福,想必是感谢主把她召了回去,让她脱离了卑鄙的尘世。为什么要这样厉害地惩罚她,硬要她爱上那个约夏?请您告诉我——为什么?!难道世界上就没有别的人可以爱了?苏哈连科赶紧把约夏放了出来,可他已经精神错乱,打出狱那天起,他就开始纵酒,靠讨饭过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