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短篇小说(第3/3页)

“要是我的话,宁可死掉,”理发师说,“举起枪来,对准自己的脑门就是一枪。”

“嗬,您可真是条好汉!”玛妮娅大声说道,“不过要是这种事当真落到你头上,你不躲开死神一百俄里[9]才怪哩。你根本不懂得爱情能把一个女人的心烧成灰。”

“女人的心也罢,男人的心也罢,有什么两样!”理发师回答说,耸了耸肩膀。

我从理发店出来后,回到了客栈。无论约夏还是尼基弗尔都不在那里了。库舍尔穿着一件破旧的坎肩坐在窗口喝茶。肥硕的苍蝇在屋里嗡嗡地飞来飞去。

小火轮直到傍晚时才到。它在切尔诺贝利镇一直待到夜里。我买到了一张客舱票,沙发铺位是漆布面子的,已经褪色。

半夜里又起了雾。轮船把船头对着岸停泊了下来。直到第二天上午雾散之后才又开动。我在船上没找到尼基弗尔。想必他同约夏喝酒喝得误点了。

我之所以不厌其详地叙述这件事,是因为我回到基辅之后,立即就把那几本写满了我早期诗歌的练习簿付之一炬。我毫不惋惜地目睹那些典雅纤巧的诗句化作灰烬,目睹“泡沫般的水晶”“蓝宝石般的苍穹”随同酒吧间和西班牙吉卜赛女郎的舞蹈,一起走向万劫不复的毁灭。

我恍然大悟。原来伴随爱情而来的并不是“垂死的百合花的苦楚”,而是牲口的一摊摊粪便。人们把这种粪便掷到美好的、一往情深的女人的背上。

我一边这么想,一边决定写我的第一篇短篇小说,我对自己说,这是一篇以赫莉斯嘉的身世为主题的“真正的短篇小说”。

我呕心沥血,花了很多时间才写完,我弄不懂为什么我的这篇小说那么苍白无力,尽管内容写的是生离死别、悲欢离合。后来我明白了。首先是因为小说通篇用的都是人家的话,其次是因为我全神贯注于赫莉斯嘉的爱情,忽略了小镇残忍的习俗。

我重写了这篇小说。我自己也觉得奇怪,这篇小说中怎么也“安插不进”典雅、华丽的辞藻。小说要求的是真实和质朴。

我把我的第一篇小说送到那个过去发表过我诗作的杂志编辑部去,编辑跟我说:

“年轻人,你的心血白费了。这个短篇不能发表。光是那个县警察局长就可以叫我们吃不了兜着走。不过总的来说,小说写得挺棒。您还是给我们一点儿别的东西吧。而且请您务必要用笔名。您还是个中学生。校方会因为您写稿子把您开除的。”

我把小说拿回家,藏了起来。直到下一年春天,我才把它拿出来看了一遍,于是我又明白了一件事:在这篇小说中,感觉不到作者的存在,既看不到他的愤怒,也看不到他的思想和他对赫莉斯嘉爱情的崇敬。

于是我又一次重写了这篇小说,然后送给那位编辑去看——不是为了发表,而是请他评定一下好坏。

编辑当场看完了小说,然后站起来,拍拍我的肩膀,说了三个字:

“祝贺您!”

就这样,我第一次证实了对作家来说最主要的是,在任何作品中,甚至是在这样一篇短短的小说中,都要毫无保留、毫不吝啬地表达自己,从而表达自己的时代、自己的人民。任何情况,无论是不必要地担心在读者面前出丑,无论是生怕重复(当然是用另一种方式)其他作家已经说过的话,无论是对批评家和编辑的顾虑,都不应该阻止一个作家去表达自己的思想感情。

在写作的时候应该忘掉一切,好像这是在写给自己看,或者世上最亲近的人看的。

必须让自己的内心世界自由驰骋,必须为它打开所有的闸门,于是你就会突然惊异地发现你意识中所蕴含的思想、感情和诗的力量远比你想象的要多。

创作过程本身在其进程中自会获得新的素质,自会更加复杂和丰富。

这颇似自然界中的春天。太阳的热能是一年四季不变的。然而春天却能使冰雪消融,使空气、土壤和树木转暖。大地上充满了喧声、汩汩声、滴水和雪水的嬉闹声——真是春光处处,然而其时,我再重复一遍,太阳的热能并未改变。

创作中也是如此。意识就其实质来说是不变的,然而在写作时,意识却能唤起新的思想、新的形象、新的感受和新的语言的旋风、洪流、瀑布。所以有时作者本人也会对自己的作品感到惊喜交集。

只有能多少向人们讲出一点儿新的、有意义的、有趣味的东西的那种人,只有能看到许多为旁人所没有觉察到的东西的人,才可能成为一个作家。

至于说到我本人,那么我当时很快明白了,我能够讲出来的东西少得可怜。而且还明白了,我的创作激情如果缺乏营养的话,就会像它的产生一样,轻而易举地熄灭。当时我所积累的对生活的观察太贫乏、太狭窄了。

那时候我的书本知识多于生活,而不是生活多于书本知识,我必须用生活最大限度地充实自己。

我在明白了这一点之后,便完全放下了写作(达十年之久),像高尔基所说的那样,“到人间去”,开始在俄罗斯各地流浪,经常更换职业,同各色各样的人交往。

但这并不是人为地创造的生活。我并不是一个职业观察者或者资料的搜集者。

不,不是的!我只是生活罢了,压根儿没想到要为未来的书记录点什么下来,或者记住点什么。

我生活、工作、恋爱、痛苦、憧憬、幻想,只知道一点——到我成年的时候,或者甚至到我年老的时候,迟早我是要开始写作的,但是我之开始写作,绝不是因为我以此为任务,而是因为我的整个身心要求我去做这件事。还因为对我来说,文学是世界上最壮丽的现象。

[1]依纳爵·罗耀拉(约1491—1556),西班牙贵族,天主教耶稣会创始人。

[2]伊格纳特这个俄国人名字与依纳爵这个西班牙名字的俄文译音近似。

[3]据犹太教教规,凡已婚妇女都必须戴假发,不得露出真发。

[4]一种劣质烟草。

[5]系东正教高级主教的职称,均为城市教会的主教,其教职等级仅次于东正教最高首脑牧首。

[6]犹太教负责执行教规、律法并主持宗教仪式者的称谓。

[7]系犹太人的公共祈祷场所。

[8]俄旧俗,把柏油涂在人家门上是表示这家女子有不轨行为,以示侮辱。

[9]1俄里等于1.06千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