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夫内的雷雨

许多年后,沙漠又一次向我提醒它的存在。

一九三一年,我去奥廖尔州的利夫内市度夏。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早已完稿,只消再作些润饰,就可付印,因此我急于找一个没有任何熟人的小城市住下来,免得有什么人什么事妨碍我专心致志写作。

我过去从未去过利夫内。我喜欢这座小城的洁净,喜欢小城中不计其数的盛开的向日葵和用整块石板铺成的街道以及那条在坚厚的黄色的泥盆系[7]石灰岩上深切出河谷来的河流。这条河叫湍急的松树河。

我在城郊一幢破旧的木屋里租了个房间。木屋筑在临河的悬崖上,屋后有一大片果园,但是已经荒芜,半个园子长满了河边的那种杂草和灌木丛。

房东是个上了年纪的胆小怕事的人,在车站报亭里卖报,他妻子是个阴郁干瘦的女人。他们有两个女儿,大的叫安菲莎,小的叫波琳娜。

波琳娜是个体格孱弱、皮肤白净的姑娘。她跟我说话时,由于害羞,总是把那条金黄色的发辫解开了又编上,编上了又解开。那年她十七岁。

安菲莎当时十九岁,体态绰约,面色苍白,嗓音低沉,两只灰眼睛流露出一股森然之气。她天天穿一身黑衣服,活像个修女。她几乎从不做家务,终日躺在果园枯萎了的草地上看书。

在房东的阁楼上,堆放着许多被老鼠咬坏了的书,其中绝大部分是索伊金[8]版的外国古典作家的文集。我也从阁楼上把这些书拿下来看。

有好几次,我从上面的果园里看到安菲莎在下面湍急的松树河岸边。她坐在悬崖下一丛山楂树旁边,身旁坐着一个瘦弱的半大孩子,约摸十六岁,样子文静,头发呈浅色,两只大眼睛神情专注。

安菲莎偷偷地把东西拿到岸边来给那男孩吃。安菲莎总是含情脉脉地看着他吃,有时还伸过手去抚摩他的头发。

有一回,我看到她突然用手捂住脸痛哭起来,哭得连身子都抖了。男孩停止了吃,惊恐地望着她。我悄悄地走开了,久久地克制自己不去想安菲莎和那个半大孩子。

可原先我还天真地以为在幽静的利夫内,谁也不会来把我从我小说所描绘的人物和事件的圈子里拖开去!但现实生活立刻粉碎了我天真的想法。在我还没有了解安菲莎的事以前,不消说,根本就谈不到专心致志地静心工作。

还在我看到她同那个男孩子在一起之前,我每日望着她那神情凄楚的眼睛,就料到她生活中必有什么隐痛。

果然不出我所料。

几天后的一个夜里,我被隆隆的雷声惊醒了。利夫内三天两头下雷雨。市民们解释说,这是因为利夫内市建造在铁矿床上边,矿床把雷雨“吸过来了”。

窗外,夜正在忙得不亦乐乎,一会儿用迅捷的白光掀开天幕,一会儿又把天幕阖上,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隔壁传来好几个人激动的声音。后来我听到安菲莎愤怒地喊道:

“这是谁想出来的?哪条法律上写着我不可以爱他?你们把这条法律拿给我看嘛!既然你们把我生了出来,就不该逼我去死。他的身子一天比一天瘦弱,就像支小蜡烛,眼看就要烧光了。就像支小蜡烛!”她叫喊着,激动得连气都喘不过来了。

“孩子他妈,你少说几句!”房东没有把握地喝住妻子,“让这傻瓜爱怎么过日子就怎么过去吧。反正你再开导她,她也不会听你的。至于钱,安菲莎,我连一个子儿也不会给你。”

“我才不稀罕你们的臭钱!”安菲莎吼道,“我自个儿会挣,我把他带到克里米亚去。兴许他在那边还能多活一年半载。我反正铁了心,跟你们一刀两断。你们丢丑丢定了。记住这一点吧!”

我正在纳闷出什么事了,忽然听到房门外边的走廊里还有个人在抽抽搭搭地哭泣和擤鼻涕。

我打开房门,正好亮起一道没有雷声伴随的闪电。借着闪电的光,我看到原来是波琳娜把额头贴着墙壁站在那里,身上裹着一条长披巾。

我轻轻唤了她一声。这时空中猛地炸开一个霹雳,使人觉得这声巨响把小屋齐屋顶打进了地里。波琳娜吓得一把抓住了我的手。

“天呀!”她嗫嚅地说,“这会闹出什么乱子来?偏偏又下这么大的雷雨!”

她悄声告诉我说,安菲莎死心塌地爱上了科利亚。科利亚是寡妇卡尔波芙娜的儿子。卡尔波芙娜是挨家挨户给人洗衣服的。她是个不声不响的温和的女人。科利亚有病,患有肺结核。安菲莎的脾气很坏,是个火性子,谁都拿她没办法。要是硬不依她,她会寻短见的。

隔壁屋里的说话声突然停止了。波琳娜也跑回自己房间里去了。我躺了下来,竖起耳朵听着,有好长时间怎么也睡不着。房东家的人一点声音也没有。我迷迷糊糊地打起盹来。我迷迷糊糊听到了懒洋洋的雷声和狺狺的犬吠声。后来我终于睡着了。

可我大概只睡了一小会儿。一阵猛烈的敲门声把我从梦中惊醒。是房东在敲我的房门。

“我们家出事啦,”房东隔着房门颓丧地说道,“我打扰您,请不要见怪。”

“出什么事了?”

“安菲莎跑掉了。什么东西也没带,空身走的。我这就要上小镇上卡尔波芙娜家去看看。安菲莎十有八九跑到她家去了。我只好来麻烦您。请照顾一下我家里的人。我妻子晕过去了。”

我赶紧穿好衣服,去给女主人服用了缬草酊。波琳娜喊了我一声,我跟她一起走到门廊里。我解释不清我是凭什么作出判断的,反正我断定要发生很不幸的事情。

“咱们上河边去看看。”波琳娜小声说道。

“你们家有手电筒吗?”

“有。”

“快拿来。”

波琳娜拿来了一只灯光暗淡的手电筒,于是我们一步步踩着滑不唧溜的悬崖,朝河边走去。

我当时料定安菲莎准在这儿附近。

“安菲莎——!”

波琳娜突然绝望地喊叫起来,这叫声不知为什么使我心惊肉跳。“她再喊也白搭!”我心里思忖,“白搭!”

河对岸不时亮起闪电,但已经失去刚才的威势,显得平和多了。雷声已远远离去,勉强才能听见。悬崖上的灌木丛中,雨珠在滴滴答答地滴落。

我们沿着河边往下游走去,手电筒只剩下了一点点亮光。后来在我们当头的空中,闪过一道姗姗来迟的闪电,借它的光,我看到前面岸边有一摊白乎乎的东西。

我走到这摊白乎乎的东西跟前,伛下身去一看,原来是安菲莎的连衣裙和汗衫。她那双湿淋淋的鞋子也搁在那里。

波琳娜尖叫一声,拔脚就往家里跑。我跑到渡口,叫醒了摆渡的。我们坐上小木船,在两岸之间不停地划过来划过去,往下游行去,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着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