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夫内的雷雨(第2/4页)

“黑灯瞎火的,哪找得着,再说雨又这么大!”

摆渡的说着,打了个哈欠,他的睡意还没有消失,“没浮起来,再怎么找也找不着的。这么说,死神连美人儿也不放过呀。真是铁石心肠,我的亲爱的。她把衣服都脱了,这样好死得快些。嗬,这个姑娘!”

次日早晨,在河坝附近找到了安菲莎。

她躺在棺材里,美丽得难以形容。湿漉漉、沉甸甸的辫子像是用赤金打成的,苍白的双唇上挂着一抹歉疚的微笑。

有个老婆子对我说:

“你别看她,亲爱的。看不得的。这种美会叫人的心不知不觉碎掉。”

可我不能不看安菲莎。我平生第一次亲眼目睹了女性无限强烈的爱,这种爱是连死都不怕的。而在此之前,我只是在书本上看到过和听人谈起过这种爱情。不知为什么,我当时以为像这样的爱情大半落到了俄罗斯妇女的头上。

下葬那天有许多人来送葬。科利亚远远地跟在后面,他害怕安菲莎家里的人。我打算走到他身边去,可他一见到我撒腿就逃,转眼之间就拐进一条胡同,没有影儿了。

我心如刀割,再也无法写作,连一行都写不下去了。我只得由郊区搬到城里,确切点说,不是城里,而是搬到了车站,搬到了铁路上的医生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夏茨卡娅的那幢低矮的、光线不太充足的房子里去。

在安菲莎自尽前不久,我路过城里的公园。只见露天影剧场外边,有一大群小男孩坐在地上。他们显然在等着干一件什么事儿,唧唧喳喳的,活像一群麻雀。

就在这时,打影剧场里走出一个头发花白的人,把电影票分发给孩子们。孩子们你推我搡,骂骂咧咧地拥进了剧场。

那个花白头发的人,面相还年轻,看上去四十岁还不到。他和气地眯细眼睛,看了我一眼,举手朝我打了个招呼,就走了。

我决定向孩子们打听这个怪人是谁。我走进影剧场,花了一个半小时去看一部老片子《红小鬼》[9],同时听着孩子们打呼哨、跺脚、欢叫、惊呼和喘气。

散场时,我同孩子们一起出来。我问他们,请他们看电影的那个怪人是谁。

我马上被一群你嚷我叫的孩子围住了,我好歹知道了个大概。

原来这个花白头发的人是铁路上的医生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夏茨卡娅的弟弟。他是个病人,“脑子坏了”。按月由苏维埃政府发给他一笔数目挺大的退休费。可为什么发给他就不晓得了。每月给他送退休费来的那天,他把车站地区所有的孩子都召集拢来,领他们去看电影。

孩子们一天不差地知道退休费送来的日子。这天打一大早起,他们便成群结队地来到夏茨基家外面,坐在车站的小花园里,装出完全是顺便来玩玩的样子。

这就是我从孩子们嘴里打听到的全部情况。当然,此外还有一些无关宏旨的详情细节。譬如亚姆斯卡亚镇的孩子们也想来揩夏茨基的油,可是车站地区的孩子给了他们以毁灭性的回击。

我那位房东太太自从安菲莎死后,就卧床不起,总是说心口疼。有一天,有位大夫来出诊,这位大夫就是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夏茨卡娅,我就这样跟她认识了。她戴着夹鼻眼镜,身材高大,是个坚强果断的妇人。尽管她已经上了年纪,可外表仍收拾得像个高等女校的学生。

我从她口中得知她的弟弟是位地质学家,患有精神病,政府的确发给他特定的退休费,因为他曾发表过在我国和欧洲都享有盛名的一系列学术著述。

“您不要再在这儿住下去了,”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用大夫特有的那种不容分说的口气对我说,“秋天快要到了,秋天一到,三天两头儿下雨,这儿的路会烂得没法走。再说这凄凄惨惨的环境,能写作吗!搬到我家去住吧。我家只有三口人:我的老母亲、我的弟弟和我,而我们在车站上的那套住房有五个房间。我弟弟对人很客气,不会妨碍您的。”

我同意了,搬到了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家去住。于是我得以结识了瓦西里·德米特里耶维奇·夏茨基——我未来的中篇小说《卡拉-布加兹海湾》的主人公之一。

这家人家的确很静,静得甚至有点儿死气沉沉。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成天不是在门诊所里,就是去出诊;她的老母亲终日坐在那里用纸牌占卜,而地质学家则很少出自己的房门。他打一大早起就看报,一版一版从头看到尾,然后就奋笔疾书,不知写些什么,几乎要写到深夜,一天能写满厚厚一本练习簿。

偶尔打荒凉的车站上传来一下汽笛声。那是这个车站唯一的一辆调车机车在鸣笛。

夏茨基起初一见到我就害臊,后来熟了,便跟我攀谈起来。从交谈中我得知了他病的特点。一早晨,夏茨基还没有疲倦的时候,是个完全健康的人,是个有趣的谈伴。他知识渊博。但只消稍微有一点儿疲倦,就开始胡言乱语。他的谵语是以一个躁狂性的想法为基础的,而这个想法又按照严密的逻辑生发开去。

夏茨基得病的经过,《卡拉-布加兹海湾》中作了描写。他在中亚细亚进行地质勘察期间,被白匪俘虏了。他们每天枪决人时,都把他同其他俘虏一起拉出去。但夏茨基命不该绝。当按照列队的次序,枪决每个逢五的人时,他正好逢三,枪决逢双的人时,他正好逢单。他虽然幸免于死,但是却发了疯。他的姐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在克拉斯诺沃茨克找到了他,那时他住在一辆毁坏了的货车车厢里。

每天傍晚,夏茨基都要上利夫内邮局去寄一封挂号信给人民委员会。根据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的要求,邮政局长不把这些信发往莫斯科,而是退还给她,由她烧掉。

我很想知道夏茨基每天的报告中都写些什么。不久我就知道了。

有天晚上,我正躺在床上看书,他走进了我的房间。我的鞋子脱在床前,鞋尖朝外。

“永远也不要这样摆鞋子,”夏茨基气呼呼地说,“这样摆有危险。”

“为什么?”

“你马上就可以知道了。”

他走了出去,一分钟后,拿了张信纸来给我。

“给您看看!”他说,“看完后,敲敲墙通知我。我上您屋里来,要是您有看不懂的地方,我解释给您听。”

他走了。我开始看这封信。

呈人民委员会

我已不止一次警告人民委员会,一场将导致我国毁灭的严重危险正在日益逼近。

尽人皆知,在各层地层中均蕴藏有强大的物质能(诸如在煤、石油、页岩等等之中)。人已学会释放这种能和利用这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