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的驿车(第2/4页)

“神父,您显然不属于这个轻佻的民族吧?”安徒生问。

“我是奥地利人!”神父没好气地说。

话谈不下去了。安徒生吹熄了蜡烛。有好一会儿工夫,车厢里的人谁都没说话,后来那位太太说道:

“在意大利这一带,夜间行车还是不点灯的好。”

“即使不点灯,车轮的声音也会把我们暴露的,”神父反驳她说,然后又颇为不满地加了一句,“女人家出门应当带个亲戚什么的,好有人照顾照顾。”

“照顾我的人,”那位太太调皮地笑着说,“就坐在我身旁。”

她这是指安徒生。安徒生摘下帽子,感谢女旅伴讲了这句话。

蜡烛刚一熄掉,各种各样的声音和气味顿时活跃起来,仿佛为对手的销声匿迹而欢欣鼓舞。嘚嘚的马蹄声、车轮在沙砾路上滚动的隆隆声、弹簧颤动的吱嘎声和雨点打在车篷上的窸窣声都更加响了,由车窗里钻进来的被雨水打湿了的野草和沼泽的气味也更加浓烈了。

“真是怪事!”安徒生说,“我原以为在意大利会闻到酸橙树的气息,结果闻到的却是同我那个地处北方的祖国一样的气味。”

“马上就要变了,”那位太太说,“我们正在上山。到了山上,空气要暖和些。”

马放慢了步子,一步步向前走去。驿车果真在爬上坡度缓斜的山丘。

但是夜并未因此而变得亮些。相反,山路两旁尽是老榆树。在葳蕤的枝叶下,黑暗变得更稠密,更寂静了,它只是悄没声儿地同树叶和雨珠絮语。

安徒生放下了窗子。榆树把一根枝丫探进了驿车。安徒生打枝丫上摘下了几片树叶留作纪念。

跟许多想象力丰富的人一样,安徒生也有在旅途中收集各种各样小玩意儿的嗜好。这些小玩意儿虽然并不起眼,却有一个特点,能够使往事复苏,使安徒生在捡起一块镶嵌瓷砖的碎片、一片榆树叶或者一块小小的驴蹄铁的那一瞬间的心情得到再生。

“啊,夜呀!”安徒生赞叹说。

此刻,夜的黑暗比阳光更使他感到愉悦。黑暗使他可以静心地思考一切。而当安徒生厌倦了这种思考的时候,夜又可以帮助他编出以他自己为主人公的各种各样的故事。

在这类故事中,安徒生总是把自己设想为一个永远年轻、活泼的美男子。他慷慨地把感情丰富的批评家们称之为“诗之花”的那类醉人的字眼,撒在自己的四围。

实际上安徒生长得很难看,这一点他自己也完全清楚。他长得又细又长,而且十分腼腆,手脚摆动的样子活像提线木偶。在他的祖国,孩子们管这种长相的人叫“罗锅儿”。

长得这么难看,他已不指望得到女性的青睐了。可是每见到年轻女子打他身旁走过,就像打一根路灯柱子旁走过一样,他心里仍然会感到委屈。

安徒生迷迷糊糊地打起瞌睡来。

他醒来时,首先看到的是一颗绿色的硕大的星星。这颗星悬在中天,闪烁着耀眼的光芒。显然夜已经深了。

驿车停了下来。从车外传来说话的声音。安徒生留神地听着。原来车夫正在同好几个中途拦车的女人讲价钱。

女人的声音是那么娇媚、清脆,还带着一点儿讨好的味道,使人觉得这场悦耳动听的讨价还价就像是古典歌剧中的宣叙调。

这几个女人显然是想搭车到一个非常小的城市或者村镇去,车夫却觉得她们出的钱太少,不肯让她们搭车。女人们争先恐后地说,这些钱还是她们三个人凑起来的,多一个子儿也没有了。

“别啰唆了!”安徒生对车夫说,“您也太不像话了,要这么多钱,她们付不足的由我来付就是了。要是您不再粗声粗气地对待乘客,不再说废话,我还可以多付给您一点。”

“好吧,美人们,”车夫对女人们说,“上车吧。得感谢圣母,让你们碰到了这位瞎花钱的外国王子。他不过是不愿意因为你们耽搁驿车的时间。至于你们自个儿,在他眼里只是去年的通心粉,派不了什么用处。”

“噢,主耶稣!”神父觉得不堪入耳,痛苦地哼了一声。

“姑娘们,坐到我旁边来,”那位太太说道,“我们大家都可以暖和些。”

姑娘们悄声地商量了几句,把东西传递上车,爬进了车厢,向车厢里的人问了好,羞答答地谢过安徒生,便坐了下来,不再作声。

车厢内立刻充满了羊酪和薄荷的气味。安徒生隐隐约约地看到了姑娘们廉价耳环上的玻璃珠的闪光。

驿车开动。沙砾重又在车轮下喋喋不休地响了起来。姑娘们开始交头接耳地谈着什么。

“她们想要知道您是什么人。”那位太太说道。车厢里一片漆黑,所以安徒生是凭猜测感觉到她脸上挂着微笑。“真是外国王子?还是普普通通的旅游者?”

“我是个预言家,”安徒生不假思索地说,“我能预卜未来,并能在黑暗中看到一切。但我不是江湖骗子。不过,也可以说,我是当年哈姆雷特曾经生活过的那个国家[2]的一名不幸的王子之类的人。”[3]

“在这么黑的地方,您能看见什么呢?”有个姑娘惊奇地问道。

“譬如说吧,我能看见你们,”安徒生回答说,“看得清清楚楚,你们是那么可爱,以至于我的心中充满了对你们的赞美。”

他在说这句话时,感觉到脸上一阵阵发冷。每回他在构思诗歌和童话时所感受到的那种心情又临近了。

这种心情乃是轻微的焦灼、不知从何处迸涌而出的语言的激流,以及骤然意识到自己具有诗的魅力和驾驭人类心灵的力量这三者的融合。

这就跟他在一则故事中所说的一样。一只古老的魔箱的盖子砰的一声飞掉了,于是露出了藏在箱子里的尚未倾诉的思想、正在沉睡的感情和大地上一切迷人的东西——各种各样的花朵、色彩、声音、沁人心脾的和风、海洋的宽广、树林的喧闹、爱情的痛苦和婴儿的咿呀学语。

安徒生不知道该怎样称呼这种心情。有些人称它为灵感,另一些人称它为亢奋,还有一些称它为敏捷的才思。

“我一觉醒了过来,在沉沉的黑夜里听到了你们的声音,”安徒生沉思了一会儿后,从容地说道,“可爱的姑娘们,这对我来说,已经足以使我了解你们,甚至更进一步,像爱久别重逢的亲姐妹那样爱你们。我能清清楚楚地看到你们。你们都是长着柔软的浅色头发的姑娘。你们全都爱笑,你们喜欢一切生灵,所以你们在菜园里干活的时候,连鸫鸟也会落到你们的肩膀上。”

“哎哟,尼科利娜!他这是在说你呀!”有一个姑娘耳语说,可声音却很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