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凡·蒲宁(第2/5页)

我信步走进了公墓。每当一阵风吹过,墓前那些瓷花圈上残损了的瓷制玫瑰花和生了锈的铁皮树叶就发出轻微的飒飒声和嘎嘎声。

有几处的十字架墓碑是铁铸的,塑有华丽的涡形装饰,油漆已经剥落。这些墓碑上镶嵌有椭圆形的金属镜框,框内发黄的照片已被雨水淋皱。

天黑前我回到了火车站。我一生中经常孑然一身,但是绝少像在叶列茨的那个傍晚那样痛苦地感到孤独和茫然。

在附近一幢幢房屋的四壁内,在温暖的房间里,人们在过着欢乐的、光明的,也可能是匮乏的、默默无言的生活。但是我却被排除在这些温暖的墙壁之外。我坐在三等车昏暗的候车室内,闻着煤油的臭气,只觉得寒气直从脚底往上钻。

每个人一生中都常常会碰到一些或是愉快或是伤心的巧合。我也碰到过。在叶列茨车站上的那个傍晚就发生过这种意想不到的巧合。

我在报亭买了一张当天的《俄罗斯言论报》。三等车候车室内光线昏暗得无法看报。我数了数口袋里的钱。够我到灯火通明的车站餐厅去喝杯茶,甚至还可以有一点儿余钱付给醉醺醺的侍应生作小费。

餐厅里有张桌子挨着一只装香槟酒用的白铜空桶。我就在这张桌子旁坐下来,打开了报纸……

我埋头看报,直到一个小时之后车站的司阍摇着铃,故意带着鼻音喊道:“去叶弗列莫夫、沃洛沃、图拉的注意,打第二遍铃了!”我这才如梦初醒。

我跳起身来,奔上车厢,缩在黑洞洞的车窗旁,一直到叶弗列莫夫没有动一动。

我的整个身心由于悲伤,由于爱而战栗。我为谁悲伤?爱上的又是谁呢?

我为之悲伤的、我爱上的是个美好的姑娘,就是那个在这儿的火车站上被枪杀的中学女生奥利娅·麦谢尔斯卡娅[52]。原来报上登载了蒲宁的短篇小说《轻盈的气息》。

我不知道这篇作品能不能用小说来称呼它。它不是小说,而是启迪,是充满了怕和爱的生活本身,是作家悲哀的、平静的沉思,是为少女的美而写的墓志铭。

我深信在叶列茨的公墓里,我曾走过奥利娅·麦谢尔斯卡娅的坟墓,风吹拂着已经陈旧了的瓷花圈,发出怯生生的飒飒声,仿佛在呼唤我立停下来。

可我却一步不停地走了过去,什么也不知道。噢,要是我当时知道就好了!要是我能办到就好了!那我一定把大地上所有的鲜花都撒在这座坟茔上。我已经爱上了这个女郎。她的无可挽回的命运使我不寒而栗。

车窗外忽明忽灭地战栗着乡村稀疏、凄凉的灯火。我眺望着这些灯火,幼稚地安慰自己,奥利娅·麦谢尔斯卡娅是蒲宁虚构出来的,我之所以会突如其来地爱上这个已被杀害了的姑娘,并为此而痛苦不堪,无非是因为我倾向于以浪漫主义的态度对待世界罢了。

大概正是在这天深夜,在寒气袭人的车厢里,在俄罗斯黑暗忧郁的旷野中,在被晚风吹得簌簌发响的、还未及长满新叶的白桦林间,我第一次彻底地理解了何谓艺术,以及艺术有多么崇高的、永恒的感染力。

我好几次打开报纸,借着渐渐熄灭下去的烛光,后来又在游移不定的黎明时分那似水一般淡淡的晨光下,反复地诵读描述奥利娅·麦谢尔斯卡娅的轻盈的气息的那些句子,诵读小说结尾的那个句子:“如今这轻盈的气息重又在世界上,在白云朵朵的天空中,在料峭的春风中飘荡。”

在第二次全苏作家代表大会上有个发言说,蒲宁应当回到俄罗斯文学中来,这话博得了大会热烈的欢呼。[53]

蒲宁回来了。至为可贵的蒲宁的作品回到祖国来了,其中包括中篇小说《阿尔谢尼耶夫的青春年华》。

要描述这部中篇小说是困难的,几乎是不可能的,就跟要描述蒲宁本人一样不可能。他是那样渊博、慷慨、多才多艺,能那样无情地看透任何人,从旧金山来的先生[54]直至雇工阿维尔基[55],能那样极度清晰同时又严峻而温柔地洞察每一个最细微的动作和心灵活动,能不脱离人的生活的流程来写自然界,因此要描述他,正如常言所说的,不啻“隔靴搔痒”,几乎是徒劳无益的。

蒲宁的作品只能研读,切不可不自量力,试图用寻常的而不是蒲宁的语言来转述他以经典作家的笔力和精确性所描绘的一切。

我们无法用自己的语言去转述普希金的《阴霾的白天逝去了……》、列维坦的《在永恒的宁静之上》或者莱蒙托夫的《幻船》。这样做是荒唐的,无异于用枯燥的代数去求证莫扎特和其他伟大作曲家的和声。因此我不想劳而无功地去转述蒲宁的作品,不想用迎合“潮流”的观点去阐述它们。

所谓“潮流”,换言之就是当代的观点和概念。而当代的观点和概念若不同我们时代之前的一切、不同在某种程度上决定了这类观点和概念的一切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就不可能存在下去。

蒲宁的作品之所以出色,就在于它们完完全全属于他那个时代,而同时又和我国人民的往昔血肉相连。

在蒲宁的散文和诗歌中,可以明显地感觉到一个人由生至死的漫长的、基本上是美好的生活历程。这种感觉在《阿尔谢尼耶夫的青春年华》中尤为强烈。

这部中篇小说并不仅仅是对俄罗斯的一曲赞美诗,并不仅仅是蒲宁身世的总结,并不仅仅表达了他对祖国的深厚的、充满诗意的爱,也不仅仅表达了对祖国的忧虑和喜悦——这种喜悦偶尔在小说的字里行间化作有限的几滴泪珠,犹如拂晓时天边寥落的晨星,以及某种别的东西。

这并不仅仅是对一系列俄罗斯人——农民、儿童、乞丐、破产的地主、牲畜贩子、大学生、苦修的基督徒、美术家和可爱的妇女的描绘,总之,并不仅仅是作家对他在各种情况下所遇到的许多人物的栩栩如生的、有时具有惊人的魅力的描绘。

《阿尔谢尼耶夫的青春年华》的好些章节颇似美术家涅斯捷罗夫的《神圣的罗斯》和《在罗斯》。这两幅油画是画家从他的理解出发对他的祖国和人民的最好的表现。

画面上是小树林、山冈、用圆木搭成的发黑了的教堂、荒凉的乡村墓地和小小的村落。以此为背景,勾勒出了整个罗斯!古代的沙皇穿戴着沉甸甸的锦缎皇袍和赤金的皇冠,庄稼汉一个个畏畏葸葸,牧童手里握着长鞭,男女香客戴着小小的圣冠,姑娘们垂下睫毛,那一根根仿佛染黑过的睫毛,把影子投到她们被内心贞洁的光华照耀得容光焕发的白皙的脸庞上。此外还有狂信的基督徒、叫花子、虔诚的老婆子、拄着拐杖的威严的老头子,以及淡色头发的孩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