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凡·蒲宁(第4/5页)

现在要是有一个像克里斯蒂安·安徒生这样的童话作家,那他也许会写一则童话,讲有个作家拥有一块法力无边的磁石,能把一切意料不到的东西,包括披着霜花的树丛中的一抹阳光和穿着瓦灰色丧服的乌云的碎片,都吸到他身边来,而他,这位作家,按照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的一种特殊的顺序,将这一切加以排列、组合,然后洒上起死回生的甘露,于是世上就诞生了一部新的作品——一部长诗,一首诗歌,或者一部中篇小说——而且没有任何力量能够剥夺它的生命。只要地球上还有人活着,它就是永生的。

蒲宁的语言是朴素的,朴素得近乎吝啬,也是纯洁的、生动的。但与此同时,就形象性和声音而言,他的语言又是极为丰富的,包容了从铙钹的乐声直到泉水的淙淙声,从有节奏的铿锵声直到柔情绵绵的絮语声,从清越的歌声直到圣经上气势汹汹的训诫声,从所有这一切声音直到活灵活现得令人惊叹的奥廖尔省农民的谈吐。

我只举《阿尔谢尼耶夫的青春年华》为例。这是一部需要精读的中篇小说。

我把《阿尔谢尼耶夫的青春年华》称为中篇小说。这自然是不怎么确切的。这既不是中篇小说,也不是长篇小说。这是一部新型的作品,它的体裁尚未定名。这种体裁是令人惊叹的,绝无仅有的,能把人的心俘虏,使之痛苦,同时又使之喜悦。

人们通常把《阿尔谢尼耶夫的青春年华》视作自传。蒲宁否认这一点。如果是自传的话,那么《阿尔谢尼耶夫的青春年华》就写得过于自由了。

这不是自传。这是一块熔合了人间无数的悲伤、诱惑、沉思和欢乐的合金。这是一部记载了一个人生活中大大小小的事件,包括他的萍踪浪迹,他所到过的城市、国家,他所航行过的海洋的洋洋大观的汇编。这部汇编展现了五光十色的世界,但占首要地位的始终是我们俄罗斯的中部。“冬天的时候是无涯无际的白雪的海洋,而夏天是庄稼、青草和花朵的海洋……笼罩着旷野的是永恒的寂静,是旷野的谜一般的沉默……”

蒲宁在《阿尔谢尼耶夫的青春年华》中,成功地把他自己的生活容纳到一个水晶魔球中,然而跟普希金的水晶球不同的是,这部中篇小说的远景,这位作家的生活的远景勾勒得非常分明,可说是清澈见底。

我依旧把《阿尔谢尼耶夫的青春年华》称作中篇小说,虽然我完全有权称它为长诗或者传说。

《阿尔谢尼耶夫的青春年华》是世界文学中最卓越的现象之一。使我们感到莫大幸福的是,它首先属于俄罗斯文学。

在这本惊人的书中,诗和散文已融为一体,有机地融为一体,从而创造出了一种崭新的、出色的体裁。

对世界的诗意的认识同对世界的散文形式的描绘交融在一起,而在这种交融中存在着某种严峻的,有时还往往是森然可畏的东西。这部作品的风格本身就有某种圣经式的气质。

在这本书中已经无法把诗同散文区别开来。书中有许多字句读后会像烙印一样刻在心中。

只消阅读几行谈及母亲的句子,就足以看出蒲宁为他想讲的一切找到了唯一确切、唯一传神的用语。

阅读这样的句子时,心灵是不可能不为之震撼的:

在遥远的故乡,只留下她孤零零一个,整个世界永远也不会顾及她了。愿她安息泉下,愿她珍贵的名字永远受到赞美。难道长眠在故乡某地,长眠在败落了的俄罗斯县城公墓的树丛下边,长眠在已经湮没了的坟墓下边那个没有眼珠的骷髅、那堆枯骨果真是她吗?果真是那个当初曾经把我抱在手里颠晃的她吗?

《阿尔谢尼耶夫的青春年华》的语言和精确的形象是那么有力,使人为之忧郁、激动,乃至流泪。这是美好的事物所激起的非比寻常的泪水。

《阿尔谢尼耶夫的青春年华》的新颖之处还在于没有一部蒲宁的作品像这部小说那样充分地揭示了人的一种现象,这种现象,我们由于语言贫乏,将其称之为人的“内心世界”。照这种说法,好像在人的内心与外部之间有一道鲜明的界限?好像人的外部同内心并非一个整体。

蒲宁在这本书中所谈的一切,无不看得见、听得到、摸得着,无不有轮廓、有分量,可以长久地使我们快活,或者伤心。我不妨从这本书中摘引几个段落。譬如小男孩初次进城的那一段:

城里最使我感到惊奇的东西是黑鞋油。我有生以来在世上所看到过的东西中——而我所看到过的东西多得不胜枚举!——还没有一件东西像我在这个城市的集市上拿在手里的那一小盒黑鞋油那样使我兴奋、快活的。这个圆圆的盒子是用普通的树皮做成的,然而这树皮是多么精致,把树皮做成盒子的手艺又是多么高超,简直无与伦比!还有那黑鞋油本身呢!黑黑的,硬硬的,发出暗淡的光,有一股好闻的酒精味。

蒲宁只用三言两语就生动地写尽了故乡的贫穷和偏僻。

我是在哪里出世和长大的,都见到过些什么?没有山,没有河,没有池塘,没有树林,只有沟地上才长着灌木丛,间或有几丛小树林,偶尔有一两处地方树木稍微多一点,近似树林,那就有个名字了,或者叫扎卡兹,或者叫杜勃洛夫卡,其余的地方尽是旷野,旷野,一望无际的庄稼的海洋……这里是……半草原,地形呈波状,到处是沟地和缓坡。草地大部分都是沙砾土壤,草长得稀稀拉拉,几座荒村散布其间,那些穿树皮鞋的村民仿佛已被上帝遗忘——他们没有任何奢求,像原始人那样单纯,终日与柳丛和麦秸做伴。

作家们有一句向雕塑家借用来的术语,叫作“塑造人物”。能像蒲宁那样准确、逼真,或者无情,或者感人地“塑造人物”的作家是为数不多的。不妨以他笔下的一个牧童为例:

牧童……是个饶有趣味的半大小子,麻布衬衫和短裤衩上窟窿眼挨着窟窿眼;脚、手、脸都被太阳晒焦烤干了,到处都在蜕皮;嘴唇不是这儿烂,就是那儿烂,因为他一刻不停地嚼着铁锈色的酸树皮,或者牛蒡,或者那种使嘴唇溃疡的羊草;他的一对慧黠的眼睛老是像贼那样滴溜溜乱转,因为他深知我们同他的友谊是大逆不道的,何况他又唆使我们吃了好多天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然而这种大逆不道的友谊却是多么甜蜜呀!他偷偷地、断断续续地、提心吊胆地东张西望着讲给我们听的那一切是何等的诱人。此外,他还能把他那根长鞭抽得噼啪直响,我们忍不住手痒,也试着抽几鞭,结果鞭梢把耳朵抽疼了。这时他总是止不住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