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察世界的艺术

绘画教人怎么去看和怎么才能看见(看与看见是不同的两件事,只有很少的人才能把两者统一起来)。因此绘画保存了儿童所特有的那种生趣盎然的、天真未凿的感情。[1]

亚历山大·勃洛克

令人驻足赞叹的往往是对人的生活并无任何用处的东西,如触摸不着的倒影,无法播种的巉岩,天空奇妙的色彩。

约翰·罗斯金[2]

有一些无可争议的真理常常由于我们的懒惰与无知而备受冷遇,未能对人类的活动产生影响。

这类无可争议的真理中,有一条同作家的技巧,尤其是同散文作家的技巧有关。这条真理是:所有与散文相邻的艺术领域——诗歌、绘画、建筑、雕塑和音乐——的知识,能够大大丰富散文作家的内心世界,并赋予他的散文以特殊的感染力,使之充满绘画的光与色、诗歌语言所特有的新鲜性和容量、建筑的和谐对称、雕塑线条的清晰分明、音乐的旋律和节奏。

所有这一切都是散文的附加财产,仿佛是它的补色。

我对那些不喜欢诗画的作家是不信任的。这种人很可能是草包,至少治学态度不严谨,有几分懒惰和傲慢。

一个作家如果是行家而不是匠人,如果是一个财富的创造者,而不是庸人,只知道像嚼美国口香糖那样一味地从生活中吸吮安乐,那么他就不应当忽视任何可以开阔他视野的东西。

我们往往在看完一个短篇小说或者中篇小说,甚至长篇小说后,什么印象都没有留下来,除了一堆混杂在一起的单调乏味的人物之外。你竭力想看清这都是些什么人,可是却看不清楚,因为作者没有赋予他们丝毫生动的特征。

这类短篇小说、中篇小说和长篇小说的情节是在某种没有光和色的凝冻的日子中发生的,是在作者只知其名而从未见到过的事物中发生的,因此他无从告诉读者这些事物究竟是什么模样。

这类小说尽管写的是当代题材,然而却是平庸之作,作者写小说时的那种劲头,往往只不过是虚火而已。除了虚火上升,他在写作时并没有感受到欢乐,特别是劳动的欢乐。

之所以会出现这种可悲的局面,不只是因为这类小说的作者缺乏激情,缺乏文化修养,而且还因为他们的眼睛如同鱼目般迟钝。

读到这样的中长篇小说,真想一拳把它们砸碎,就像走进满是灰尘的闷热的房间后想一拳砸碎密封的玻璃窗一样。只消碎玻璃哐啷啷地四溅开去,那么外面的风雨声、孩子的嬉闹声、机车的汽笛声、湿漉漉的马路的闪光便会立即涌进屋来——整个生活,连同生活中乍一看来杂乱无章,然而却异常美好异常丰富的光、色、声,便会纷至沓来。

我们有不少书仿佛是由瞎子写的。可这些书却偏偏是写给明眼人看的。这就是出版这些书荒唐之所在。

为了能洞烛一切,不仅需要睁开眼去看周围的事物,而且还必须学会怎样才能看见。只有热爱人们、热爱大地的人,才能清楚地看见人们和大地。一篇散文作品如果写得苍白无色,像件破褂子,那是作家冷血所造成的恶果,是他麻木不仁的可怕症状。但有的时候,也可能是因为作者水平差,缺乏文化修养。如果是后者,那就像常言说的,尚可救药。

怎样才能看见,才能认识光和色呢?这事画家能够教会我们。他们比我们看得清楚,而且他们善于记住他们所看见的东西。

当我还是个青年作家时,一位我认识的画家对我说:

“您,我的亲爱的,看东西不怎么清晰。有点儿模模糊糊,而且浮光掠影。根据您那些短篇小说可以判断,您只看见了原色和色彩强烈的表面。至于色彩的明暗层次,以及间色、再间色等等,在你眼里看出去,都混合成某种千篇一律的东西了。”

“这我有什么办法!”我辩解说,“天生这么一双眼睛。”

“胡扯!好的眼睛是靠后天培养出来的。好好地锻炼视力,别偷懒。要像常言说的,一丝不苟。看每一样东西时,都必须抱定这样的宗旨,我非得用颜料把它画出来不可,您不妨试这么一两个月。坐电车也罢,坐公共汽车也罢,不管在哪里,都用这样的眼光看人。这样,只消两三天后,您就会相信,在此之前,您在人们脸上看到的,连现在的十分之一还不到。两个月后,您就可以学会怎么看了,而且习惯成自然,无须再勉强自己了。”

我照这个画家的话做了,果然,人也好,东西也好,都比我以前浮光掠影地去看他们时要有趣得多。

于是我为自己糊里糊涂地浪费掉了那么多一去不复返的光阴而感到痛惜。若非如此,在过去的岁月里,我可以看到多少美好的东西呀!多少有趣的东西就这么逝去,再也不可能追回了!

这就是画家给我上的第一课。第二课是比较直观的教学。

有一年秋天,我由莫斯科去列宁格勒。但不走经过卡里宁和博洛戈耶的那条路线,而由萨维洛沃车站上车,经过卡利亚津和赫沃伊纳亚。

许多莫斯科人和列宁格勒人甚至压根儿不知道有这么一条铁路线。这条路线虽说要绕点儿弯,但比人们通常走的那条去博洛戈耶的路线要有趣得多。这条路线之所以饶有趣味,因为要经过荒野和森林地带。

与我同坐一个包房的是个矮个儿,穿的衣服又肥又大。一对眼睛又小又窄,但是却炯炯有神。这人带一只装满油画颜料的大箱子和好几卷打好底子的画布。不难猜出这是一位画家。

我们攀谈起来。我的同车人告诉我说,他去季赫文市郊区,他有个朋友在那里当护林员,他将住在护林哨所里,描绘秋天。

“那何苦要跑这么远,到季赫文郊区去?”我问。

“我在那里看中了一个地方,”画家很信任我地回答说,“是个好得不能再好的地方!上哪儿也找不出第二个这样的地方了。清一色的白杨林!只是偶尔才有几棵云杉。一到秋天,白杨树就披上了华丽的盛装,没有一种树能比得上白杨。它的树叶可说是五彩缤纷。有绛红的、淡黄的、淡紫的,甚至还有黑色的,上边洒满金色的斑点。在阳光下像是一堆灿烂的篝火。我在那里画到秋末。冬天,我就上列宁格勒那边的芬兰湾去。您知道吗,那里有全俄国最好看的霜。像这样的霜我在哪儿都没见到过。”

我跟我的同路人说,当然只是开开玩笑,他既然有这样渊博的知识,何不给画家们写一本旅行指南,告诉他们上什么地方去画什么,一定很有价值。

“您怎么这样想呢!”画家一本正经地回答道,“写本指南并不难,就是没什么意义。现在各人分头去给自己寻找美的地方,可出了本指南,大伙儿就会拥到一个地方去。那就远不如现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