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察世界的艺术(第2/4页)

“为什么?”

“因为像现在这样,国家就可以更加千姿百态地被展现出来。俄罗斯的土地是那么美,够我们所有的画家画上几千年。可是,您知道吗,”他忧心忡忡地加补说,“不知为什么,人现在开始糟蹋和毁坏土地。要知道,土地的美,是一种神圣的东西,是我们社会生活中的一种伟大的东西。这种美是我们的终极目的之一。我不知道您怎么看,反正我是深信这一点的。一个人如果不理解这一点,还算得上是什么先进的人呢!”

午间,我睡着了,可没多久我的同车人就把我推醒了。

“您可别见怪,”他讪讪地说,“不过我还是劝您起来的好。出现了一幅惊人的图画——九月的雷雨。您看看吧!”

我朝窗外瞥了一眼,只见南边高高地升腾起密密层层的乌云,遮没了半个天空。乌云不时被闪电劈开。

“我的妈呀!”画家惊叹说,“多少色彩呀!像这样的明暗层次,即使你是列维坦,也画不出来。”

“什么样的明暗层次?”我茫然地问道。

“天哪!”画家绝望地说道,“您这是往哪儿看呀?瞧那边——那儿的森林暗得发黑了,没一点亮光;这是因为乌云的阴影把它遮住了。你再往远处看,那儿的森林上却星星点点地洒满了淡黄和淡绿的斑点,说明曚昽的阳光穿过云堆投到了那上边。而再远一些,森林还完全处在阳光之下。看见了吗?那一条森林像是用赤金打成的,整个儿玲珑剔透。活像是一堵雕花的金墙。或者像是由我们季赫文的绣花能手用金线绣成的一条长长的围巾,铺展在天的尽头。您现在往近一点儿的地方看,看那排云杉。您看到针叶上青铜色的闪光了吗?这是那堵金色林墙的反光。金墙把它的光投到云杉上,于是出现了反光。这种反光是很难画的,一不小心就会弄巧成拙。您瞧那上边,只有一点儿非常微弱的光,色彩明暗的层次是那么细腻,依我看,非炉火纯青的大手笔是画不出来的。”

画家看看我,笑道:

“秋天的树林的反光的力量有多大呀!整个包房好像洒满了落日的余晖。尤其是您的脸。要是能这样给您画张像就好了。但是遗感得很,这一切都是倏忽即逝的。”

“画家的本领就在于此,”我说,“使倏忽即逝的东西得以保留好几百年。”

“我们在设法尽力做到,”画家回答说,“假如这种倏忽即逝的东西,不是像现在这样意想不到地出现,使我们措手不及的话。说实在的,当画家也够烦的,须臾不得离开颜料、画布和画笔。你们作家就好办得多了。你们把这些颜料都存放在记忆里。您瞧,这景色瞬息万变。森林一会儿光华熠熠,一会儿又昏暗无光,变得多快呀!”

许许多多被扯碎了的白云,赶在酝酿着雷雨的乌云前面朝我们奔驰而来。果然,它们正以迅捷的运动,把大地上的各种色彩糅合在一起。在森林的远方,紫红、赤金、白金、翠绿、绛红和深蓝等等色彩,开始混杂在一起了。

偶尔有一线阳光,穿过浓密的乌云,落到几棵白桦树上,于是这几棵白桦便一棵接着一棵突然放出光焰,犹如一把把金色的火炬,但随即就熄灭了。雷雨前的狂风一阵接着一阵刮来,更加深了这种色彩的混杂。

“啊,天空呀,什么样的天空呀!”画家喊道,“您瞧!它能创造出什么样的奇迹呀!”

酝酿着雷雨的乌云冒着灰蒙蒙的烟气,急遽地降至地面。乌云全是黑页岩的颜色。但是每当迸发一道闪电,乌云中就会现出淡黄色的凶险的龙卷云,出现蓝色的洞穴和被昏暗的、玫瑰色的火焰从里边照亮的曲曲弯弯的裂罅。

雷电刺眼的强光在乌云深处变成熊熊燃烧的铜汁般的光焰。而在贴近地面的地方,在乌云和森林之间,已垂下一道道暴雨的雨带。

“真是蔚为壮观!”画家激动地喊道,“像这样的壮观可不是经常能看得见的!”

我们两个人从包房的窗口转移到走廊的窗口。风把拉拢的窗帘吹得颤抖不已,这就益发加剧了光线的闪烁明灭。

大雨倾盆而下。列车员急忙过来拉上车窗。一股股斜雨顺着窗玻璃哗哗地向下流去。顿时天昏地暗,只有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已在地平线上了,透过雨幕,还可看到最后一抹森林在闪耀着金光。

“您记住点什么没有?”画家问道。

“稍微记住了一点。”

“我也只稍微记住了一点,”画家伤心地说,“等到雨过天晴,色彩还要强烈。您明白吗,那时太阳就会把水淋淋的树叶和树干照得发出金光。我建议您不妨在阴天下雨之前,仔细地观察一下光线。您会发现雨前是一个样,下雨时是一个样,等到雨停了又是一个样,跟雨前截然不同。这是因为潮湿的树叶能使空气中增添一种微弱的光。一种晦暗、柔弱、温暖的光。总的来说,我的亲爱的,研究光和色是一种莫大的享受。即使再好的职业请我去干,我也宁愿当画家,决不愿意改行。”

半夜里,画家在一个小站下车了。我走到站台上同他告别。站台上点着一盏煤油灯。机车在前面沉重地喘着大气。

我羡慕这位画家。在羡慕之余,我不禁有点愤愤然,为什么我要被杂务缠住身子,逼得我必须继续前行,而不能在北方哪怕逗留几天时间。要知道,这里每一枝帚石楠都能唤起你那么多的联想,足够你写好几篇散文诗。

此时此刻,我特别感到难受和委屈,何以在生活中,我一如所有的人,不允许自己随心所欲地生活,而要终日忙于那些刻不容缓的非办不可的事情。

自然界中的光和色单靠观察是不够的,而应当全力以赴地加以研究,并乐此不倦。对于艺术来说,只有那种在心中占有牢固地位的素材才是有用的。

对于散文作家来说,绘画之所以重要,并不仅仅在于绘画可以帮助他们看到并且爱上光和色。绘画之所以重要,还在于画家往往能看见我们视而不见的东西。我们总是要等到他们画了出来,才会开始看见他们所画的东西,并且大为诧异,自己过去怎么没有看见。

法国画家莫奈到伦敦后,画了一幅威斯敏斯特教堂[3]。莫奈是在伦敦通常的雾日内作这幅画的。在莫奈的这幅画中,教堂的哥特式轮廓在雾中若隐若现。是一幅至精之品。

可是展出这幅画时,伦敦人却为之哗然。他们感到惊愕,莫奈怎么把雾画成紫红色的,雾分明是灰色的,这是尽人皆知的事。

莫奈的鲁莽起初引起了人们的愤怒。可是这些愤怒的人走到伦敦的大街上,仔细地观察过雾后,平生第一次发现雾果真是紫红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