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卡车的车厢里(第2/3页)

顺着庄稼地里长有牛蒡的田埂,可以穿行于这片一马平川之间。田埂上有好些地方滋生着一簇簇绿莹莹的坚硬的球花风铃草。

此情此景都是我此刻神游时见到的,然而这还不过是真正的森林的门户而已。你一走进森林,就像进入了一座阴森森的宏伟的教堂。最初必须沿着池塘边狭窄的林间小道向前走去,小道上覆满品藻,活像是铺着一条质地坚硬的绿得发亮的地毯。要是你在池塘边停下来,就会听到轻微的咂嘴声。这是鲫鱼在水底下吃水草。

此后便到了一片面积不大的湿润的白桦林,树干上披着好似绿色天鹅绒一般闪闪发亮的青苔。在白桦林里,无时无刻不发出一股腐叶的气味,那都是去年秋天飘到地上的落叶。

(我躺在卡车的车厢里,冥想着这一切。夜已经深了。从拉兹杰利纳亚车站的方向传来隆隆的爆炸声。在轰炸那个地方。爆炸声停下来后,响起了怯生生的蝉鸣。蝉被炸弹声吓坏了,眼下还心有余悸,不敢放声聒噪。我头顶上有一颗淡蓝色的星星,像曳光弹一样,往下坠落。我发觉自己正不由自主地注视着这颗星星,并侧耳倾听着:它要到什么时候才会轰隆一声爆炸开来?可是这颗星并没有爆炸,它在眼看着就要碰到地面的时候,无声无息地熄灭了。这儿离开那片小小的白桦林,离开那庄严肃穆的森林是多么遥远呀!那儿现在也是深夜了,然而却是万籁无声的夜,散发出来的不是汽油味和火药味——也许应当说是“爆炸”的气味吧——而是林中一池池深邃的止水和璎珞柏的针叶的气息。)

过了小白桦林,林中的道路便陡然升上砂崖。卑湿的低地落在后面了。只有轻风偶尔才把低地上那种碘酒般的气息吹到这儿,吹到干燥、炎热的森林里来。

爬上小丘后,就到了第二个可以稍事憩息的地方。我在满地发烫的针叶上坐了下来。不管碰到什么,无论是早已空心了的陈年的松球,无论是幼松像羊皮纸那样会窸窣发响的、透明的、黄色的树皮,无论是被太阳里里外外晒透了的树桩,还是毛糙糙的、有一股清香的树枝,全都是干燥的,热乎乎的。甚至连草莓的叶子也都是热乎乎的。

老树桩只消用手一掰就碎裂了。于是就可抓起一把热乎乎的褐色的木屑倒在手掌心里。

周围无处不是炎热、寂静。这是盛夏的宁静的永昼。

一只只红翅膀的小蜻蜓停在树桩上酣睡。淡紫色的、结实的伞形花朵上落满了丸花蜂。它们把花压得垂到了地上。

我查看了一下自己所绘制的地图,离黑湖还有八千米。这张地图上标示了沿路所有的地物:路边的一棵干枯了的松树、标桩、卫矛丛、蚂蚁堆,然后又是一片低地,那里总是开着毋忘草花,在低地那边是一棵松树,树皮上用刀刻出了一个“湖”字。走到这棵树跟前,就得笔直拐进森林,根据树上的砍痕向前走去。这些痕记还是一九三二年砍下的。年复一年,砍痕正在渐渐愈合,结满了松脂。得重新砍了。

每找到一处砍痕,你必然会停下来,用手抚摩着它,抚摩着那上边结起的已近乎琥珀的松脂。有时你会掰下一滴发硬了的松脂,端详着那贝壳状的断口。你会看到阳光在断口中燃起一捧捧淡黄色的火焰。

快近黑湖时,森林中开始出现一个个大坑。坑很深,里边密密层层地长满了赤杨树,你休想钻过这些树,下到坑底去。这些坑想必是当年的池塘吧。

然后又是山坡,坡上是一丛丛的璎珞柏,结满了黑色的干果。临了,终于出现了最后一件地物——挂在松树枝上的一双晒得干透了的树皮鞋。走过树皮鞋后,是一片狭长的野草遍地的林中空地。穿过林中空地便是陡峭的悬崖了。

森林到此为止。前方低处是干涸了的沼泽,是苔藓地,苔藓地上是小树林,有小松树、小白桦树、白杨树和赤杨树。

这儿是最后一个歇息的地方了。白昼已经过去一半。它发出低沉的嗡嗡的声响,像有一大群看不见的蜜蜂在营营地飞来飞去。每当一阵轻风拂过,哪怕是最微弱的风,暗淡的日光也会像波浪一样掠过这片小树林。

就在那边,在离这儿约摸两千米的地方,黑湖隐匿在沼泽苔藓地中间。那是黑沉沉的湖水、浸在水中的断树和硕大的黄色的睡莲之国。

在沼泽苔藓地上走路得步步留神,因为在厚厚的苔藓中戳起着小白桦树的残株。由于长年累月地风蚀,这些残株尖利得像长矛。不小心踩着了它,就会把脚扎破。

小树林中又闷又热,散发出一股腐烂味,每走一步,脚下就会咕嘟咕嘟地渗出黑乎乎的泥炭水,树木就会摇晃,颤抖。你必须一往直前地走去,千万别去想,在你脚下,在仅仅只有一米厚的一层泥炭和腐殖土之下,是深不可测的地下湖。据说,在地下湖中有一种黑得像炭一样的鱼,叫沼泽狗鱼。

湖岸的地势较沼泽苔藓地高,因此要干燥一些,可你也不要在一个地方久站,否则你的脚印里一准会注满水。

到湖边去的最好的时候莫过于迟暮,那时周围的一切——湖水和最初的星星的微光、正在熄灭的余晖,以及纹丝不动的树冠——都和那种充满警惕心的寂静不可分割地融合在一起了,使人觉得似乎正是这种寂静孕育了这一切。

坐在篝火旁,一边倾听树枝噼噼啪啪的响声,一边想生活是异常美好的,要是你不畏首畏尾地惧怕生活,襟怀坦白地迎接生活的话……

我就这样在回忆中先漫步于森林,继而又畅游涅瓦河两岸,或者登上风光并不旖旎的普斯科夫由于长满了亚麻而呈蔚蓝色的山冈。

我想起这些地方时,只觉得一阵阵刺痒的疼痛,仿佛我已永远失去了这些地方,此生再也见不到它们了。显然,正是由于这种心情,我意识到它们的美是异乎寻常的。

我问自己,过去我怎么没有发觉这一点呢?我立刻找到了答案,这一切我过去当然都看到了,都感觉到了,但直到背井离乡之后,我内心的视线才洞烛了故乡景色的那种扣人心弦的美。可见应当把整个身心都融入自然,就如每一个乐声,即使是最微弱的,融入到音乐的整个音响中去一样。

只有当我们把自然界当作人一样对待时,只有当我们的精神状态、我们的爱、我们的喜怒哀乐,与自然界完全一致时,只有当我们所爱的那双明眸中的亮光与早晨清新的空气浑为一体,我们对往事的沉思与森林有节奏的喧声混为一体、难以区别的时候,自然界才会以其全部力量作用于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