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2/4页)

艾普尔·梅的父亲是退伍老兵,大家都叫他“鲍勃中士”。他曾经去过阿富汗,是第一批被派到阿富汗的士兵,也是第一批回来的。

鲍勃中士个子很高,剃了个光头,只在下巴上留着一点短髭,他会时不时地把手指按在这层胡茬上又摸又拽,似乎要把它们拔出来。他的一只耳朵被地雷炸没了,同一颗地雷还炸掉了他的腿。

鲍勃中士经常愤慨地告诉大家,当年他踩在了一颗天杀的前苏联地雷上,好像加上这些形容词就能显得地雷更可怕似的。

地雷爆炸也让他几乎失聪,所以我们跟他说话的时候必须大喊大叫才行。

鲍勃中士说他现在只剩一条腿,什么也听不见,只能看看书,他通过退伍军人图书馆的目录借阅书籍,这家图书馆是全国连锁的。

他偶尔会穿戴假腿,但大部分时候只是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路,空荡荡的一侧裤腿向上卷好,用大号的尿布安全别针固定起来。鲍勃中士很少穿衬衫,习惯光着膀子。他的上半身布满文身,那是在他的两个朋友死在阿富汗之后文上去的。

鲍勃中士说,在肋骨部位文身的时候感觉最疼。

他的腰部左侧和上方文了一行字:纪念倒下的兄弟。腰部右侧文着:我们相信上帝。

“我从小就是基督徒,”鲍勃中士说,“但去阿富汗之后我才真正开始相信上帝。谁都有可能死在那个战场上,但我活了下来,每天对着镜子看到我的文身,我都会想到自己是多么幸运。我现在相信上帝,因为到了这个年纪,我真的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

鲍勃中士的背上文了七颗子弹,子弹上分别写着他在战争中失去的七个朋友的名字。每一次靠近他的时候,我都会不由自主地读那些名字:肖恩、米特、卡洛斯、卢克、彼得、曼尼、何塞。

艾普尔·梅的妈妈罗丝是镇上那家小小的退伍军人医院的护士助理。鲍勃中士是在医院里认识罗丝的,她曾经是他的护士。

每当需要创可贴或者抗过敏药的时候,房车露营公园里的每个人都会去找罗丝,这些东西她都有。罗丝还擅长给人打针、清洁伤口和缠绷带,事实证明,每个人都有需要她帮忙的时候。

有一天,艾普尔·梅、罗丝和我坐在她们家房车外面的草地上,这一天的天气在七月里很难得,微风吹走了湿气,让我们得以舒舒服服地坐到房车外面,连垃圾场的气味都被风吹得不知去了哪里,很可能早就到了瑞典。

每逢这样的晴朗天气,我妈妈会说:“今天斯堪的纳维亚半岛的水汽被堪萨斯州的花粉颗粒、宾夕法尼亚的煤尘和佛蒙特州的蜘蛛网挽留在了当地。”

罗丝坐在草坪椅上,大腿之间放着一只大号的粉红色透明塑料杯,杯子里装满了柠檬水,她正在吃多力多滋薯片,每吃进嘴里一块之后,都要舔干净手指缝里的咸味辣椒面和切达干酪粉。艾普尔·梅和我坐在离罗丝很近的地方,我们能听到三角形的多力多滋被她的牙齿碾碎的嘎嘣声。可她一块都没给我们吃。吃完整袋薯片,她把食指塞进嘴里吮了吮,然后把蘸了口水的手指塞进薯片袋,在袋子底部抹来抹去,把最后一点薯片渣粘出来舔掉。那根食指的指头尖总是亮红色的。

她旁边的地上搁着一罐百事可乐。

罗丝的右脚踝上有个Hello Kitty文身。为了向我展示她妈妈是Hello Kitty的铁杆粉丝,艾普尔·梅曾经让我看过一眼她妈妈印着Hello Kitty的美国银行支票簿和Visa卡。

我妈妈对罗丝格外友好。她们不是真正的朋友,但在同一家医院工作,对彼此抱有一种诚恳却疏离的尊重。

“她不是雾天,也不是雨天,但罗丝身上确实有股氨水味,”我妈妈说,“就好像刚刚从一团云雾里走出来似的。”

“为什么?”

“罗丝十几岁的时候,她父母租了一套房子,那里曾经是个制毒窝点。”

“罗丝对我说过这件事,”我妈妈说,“住在那个房子里,她三天两头生病,心情糟糕透顶,她父母也是这样,直到那些瘾君子总来找货,他们才明白过来。那座房子原来是个毒品工厂,还在制毒的时候发生过爆炸,所以房子里到处都是毒品的残留物,连空调通风口里都有。所以罗丝让那些冰毒给弄得疯疯癫癫的。”

佛罗里达的每个人都知道制毒窝点意味着什么,它们是警察时刻搜寻的头号目标,总是在新闻里出现,几乎人人都能讲出一个关于“某某人制毒”的传闻。佛罗里达的每个人也都知道,墨西哥海洛因正在接替冰毒的统治地位。

我们学校里就有一个叫拉斯蒂的男孩,他身材瘦高,总是在磨牙,因为父母参与制售毒品,他被社工送进了寄养中心。而之所以发生这样的事,完全是由于他们时运不济,因为当时他家房子后面的树林突发火灾,有人打电话报了警,消防员赶到后顺带发现了他家的毒品作坊和172克液体冰毒。

“拉斯蒂来学校和我们说再见,”我告诉妈妈,“他说,他要到迈阿密郊区的一家寄养中心去。我很难过,我觉得学校里的每个人都很难过。”

“没错,当然,”我妈妈说,“你难过的原因是,在你忘记他之前,甚至早在他关上车门一去不回之前,你就知道自己迟早会忘记他。”

在退伍军人医院工作让我妈妈意识到人是多么容易被其他人遗忘,她不知道被人忘记和死亡两种结局哪一个更悲惨些,太多的退伍军人在住院时从来没有家人或者朋友来探望他们。

罗丝吃她的多力多滋的时候,跟我们谈到了爱情。她担心艾普尔·梅对男孩没兴趣,对做女孩也没兴趣。艾普尔·梅不喜欢Hello Kitty,讨厌粉红色,还拿厨房里的剪刀把自己的头发剪短了。

那天上午罗丝舔手指上的橙色多力多滋粉末、喝百事可乐的时候,决定给我们两个一些关于爱情的指导。

“有时候触碰男人比和他们说话更有效,”她说,“不用说话。我从来没想过,鲍勃中士这样的男人会爱上我。瞪大你们的眼睛,姑娘们,去寻找那个懂你的男人,那个明白女人就是天堂的男人。只有他才配得上你的亲吻和关心。话不要太多,别唠叨些有的没的。如果你有话要说,那就把你想说的变成动作,比如碰他一下、拧他一把。不用说早安,你只需要碰碰他的肩膀,别问他爱不爱你,吸吸他的手指头。你得给他留下一点特别的记忆,明白吗?我说得对不对?你们告诉我。”

事实表明,罗丝正是按照她说的那一套来做的。她从来不和鲍勃中士说话,我们只看到她抚摸他的头顶或者亲吻他的脖子后面,有时候她会伸出手指描摹他的文身,好像打算重新画一遍或者在研究印在他身体上的路线图。在她的触碰下,鲍勃中士会闭上眼睛,或者掏出他的钱包,给她一张十块或者二十块的钞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