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母情(第2/6页)

这时,我发现右手边黑暗中又传来了先前听到的那种嘶哑的沙沙声,有一种白色的东西在舞动。借着弧光灯的光亮,看得好像比刚才清楚些了。正因为它在微微发亮的光线中翻动,所以更让人觉得恐惧。我下定决心,从松树的街树间朝黑暗处探出头去,久久凝视着那儿翻动的东西。一分钟……两分钟……我这样凝视了一阵,还是没搞清那究竟是什么东西。那白色的物体就像燃烧起来的磷火,从我的脚下到黑暗的远方倏然出现,旋即又消逝而去。我实在感到不可思议,吓得宛如全身浸在冷水中那样仍然紧盯着它不放。渐渐地,我就像从即将忘却的记忆中苏醒过来一样,或者像朦朦胧胧的夜色又开始明亮起来那样,那不可思议的物体的本来面目一下子呈现在眼前。那一片漆黑的平地原来是一片古老的池塘,里面还种植着许多莲花。莲花大都呈半枯萎状态,荷叶如同纸屑那样干枯,一有阵风吹来,便发出沙沙之声,把荷叶背面的白色翻露出来,并在风中战栗。

不过,这古老的池塘一定也大得很,很早以前,它就对我构成了威胁。而且,我还不知道它会向前发展到何等地步。——如此想来,我顺着古池塘向前方望去,满眼充斥着池塘里的荷叶,一眼望不到尽头,只是同遥远处的灰蒙蒙阴沉的天空连成一线,如同眺望暴风雨夜晚的波涛汹涌的茫茫大海。但是,在这大海之中有那么一点小小的红光,恰似海面上有人点燃的渔火在闪烁。

“啊,那儿有一盏灯,准是有人住着。既然看到了人家,那么,镇子应该不远了。”

我不禁欣喜万分,更加振奋地从弧光灯下朝黑暗的前方急急赶去。

走了五六百米后,灯光渐渐地呈现在眼前。眼前有一户农家的茅舍,灯光就是从那户人家的拉窗中漏出来的。不知住在里面的人是谁,住在这样荒僻和寂寥房子里的,不会是自己的父母亲吧?这茅屋不会就是自己的家吧?我拉开那扇亮着灯光的令人怀恋的窗户,看到上了年纪的父亲和母亲正围着地炉在焚烧柴枝。

“噢,是润一啊。事情已经办完啦?来,快过来烤烤火。走夜路是很寂寞的,真是个了不起的孩子。”

我仿佛听到父母亲在这样安慰我。

这条道路在农家的地方略向左转弯,路边右侧那户人家的灯光,正好亮在松树街树的尽头。房子正面有四扇关闭着的隔扇窗,旁边就是厨房的入口,还悬吊着绳门帘。厨房里的灯光从门帘中泄出来,影影绰绰地洒在道路的地面上,连屋子对面那棵大松树的根部也被微微照亮了。……我来到距这房子一两米的跟前,听到了绳门帘后面在盥洗池冲洗什么东西的流水声。从屋檐下的小窗里,升腾起一缕淡淡的炊烟,在茅屋的屋檐处于聚成一团,活像一个燕巢。这种时候,屋子里的人在干什么呢?难道这么晚了还在做晚饭吗?脑中刚出现这个念头,一股熟悉的豆瓣酱汤的气味就扑鼻而来,接着又闻到了烤焦的鱼香味。

“哎,母亲在烧烤我最爱吃的秋刀鱼了,一定是的。”

我一下子感到了饥肠辘辘,想立刻跑去和母亲一起享用秋刀鱼和大酱汤。

走到那户人家跟前,通过绳门帘往里看去,果然不出所料,只见母亲背对着我,蹲在灶头旁,头上包一块手巾,两侧卷成棱角状,手持吹火用竹筒,不停眨巴着被烟熏迷的眼睛,频频朝灶堂里吹气。火焰里只要新添两三根柴枝,火苗就像蛇的舌头那样往上蹿,将母亲的侧脸照得微微发红。想到住在东京时的那些衣食无忧的日子,母亲根本用不着自己动手做饭,而现在,母亲一定是够辛苦的了……母亲穿着肥嘟嘟的、肮脏的厚布棉袄,外罩一件破破烂烂的蓝点花纹棉坎肩,或许因为专注地只顾吹火的缘故,背部如同佝偻一般变成了圆形。不知不觉之中,母亲竟然成了如此一个乡下的老太婆啦。

“妈妈,妈妈,是我呀。是润一回家来啦!”

我站在门口处叫唤,于是,妈妈慢慢地放下吹火筒,双手撑着腰部,弯曲着驼背,慢慢地站起身来。

“你是谁呀?你是我的儿子吗?”

她朝我回过头来说,那声音比莲花古池塘里摇曳的荷叶声更加沙哑、更加轻微。

“是的,没错。我是妈妈的儿子,是儿子润一回来了。”

然而,母亲只是默默地定睛凝视着我,头上戴着的手巾帽里露出了花白的头发,上面还沾着炉灰。脸颊和前额上刻有深深的皱纹,完全成了个年老昏聩的老人。

“我十年、二十年地期盼着我的儿子回家,不过,你可不是我的儿子。我的儿子比你还要大些,他总是会在这条街的这个家门前走过的。我的儿子也不叫润一。”

“是吗?那您是别人家的阿婆咯?”

听到她对我这么说后,我一看,这位阿婆果然不是我的母亲。再怎么落魄,我的母亲不可能这么老相。可是,我的母亲究竟住在哪儿呢?

“我说阿婆呀,我是为了找到母亲才走过这儿的,您知道我母亲住在哪儿吗?如果知道,求求您给我指点。”

“你是说你母亲家吗?”她努力睁大那满是眼屎的眼睛看着我,“我怎么会知道你母亲的家在哪儿呢?”

“那么阿婆,我走夜路过来,肚子饿极了,能给我一点吃的吗?”

老媪绷着脸,把我从脚到头审视了一遍。

“嗯,别看你年纪不大,脸皮倒是挺厚呀。说是在找母亲,大概是撒谎吧?看你那副肮脏相,莫不是个乞丐吧?”

“不,不是,没有的事。我既有父亲,也有母亲。我家很穷,所以穿得破烂,但我不是乞丐。”

“不是乞丐,你就回家去吃饭。我这儿什么吃的东西也没有。”

“可是阿婆呀,那儿不是有着可吃的东西吗?您已经烧好了饭,锅里有着豆瓣酱汤,那网兜里不是还有烤好的鱼吗?”

“嘿,真是个令人讨厌的孩子!眼睛居然瞄到了人家厨房的锅里,真讨厌!那饭、那鱼和大酱汤,对不起,都不能给你吃。要是我儿子回来,他一定要吃饭的,我这是为他做的呀。我怎么能把为自己的宝贝儿子做好的饭菜让你吃掉呢?行啦行啦,你还是快离开这儿吧,我还有事儿呢。锅里的饭煮开了,都怪你,饭都烧煳了。”

老媪鼓着腮帮子生气地说,冷淡无情地返回了灶头旁。

“阿婆,阿婆,别说那些无情的话,我饿得就要跌倒在地了!”

说完,我看了看老媪,只见她背对着我,一声不吭地干着自己的活……

“真没法子。肚皮饿瘪了也只能忍受。我还是快点找到自己母亲家去吧。”我独自心想,走出绳门帘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