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母情(第4/6页)

“我不是你的侍从,我是你的朋友。由于我过分喜爱月色,就漫不经心地来这儿逛逛。你也是个备感孤独的人,那我就陪陪你吧。”我觉得自己的身影好像在对我这样说。

就像先前数着电线杆前行那样,这会儿我是数着松树的影子往前走。道路和海岸之间的距离,时而接近时而远离,有时,浅浅地进入岸边的海水逼近松树根部,几乎要将它濡湿。海波在远处爬行时,就像展开的白色白丝绸,涌到近处时,形成一两寸的厚度,活像化在热水中的肥皂泡沫向上隆起。月光很公正地把这一两寸向上鼓起的泡沫波影同样映照到沙滩上。在这种月夜,即使是一根针,也一准会留下它的影子的。

相当遥远的洋面上,可能在前面许多许多棵海滨松前面,我也吃不准来自何方,忽然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声音传入耳朵,或许那是我的一种幻听,听上去像是三味线的音色,一会儿中断,一会儿重现,我肯定那是三味线无疑。住在日本桥的时候,奶妈将我抱在怀里即将入睡之时,我常常听到三味线的琴声。

“想吃天妇罗咯,想吃天妇罗!”奶妈总是跟着三味线的节奏在一边哼唱。

“嘿,你听那三味线的音乐,那是在唱想吃天妇罗咯,想吃天妇罗。哎,你听到了吧?”

奶妈这么说着,经常会望着依偎在她胸前的我。我正用小手在拨弄她的乳头。兴许是心理作用吧,我果真听到了奶妈所说的“想吃天妇罗咯,想吃天妇罗”那悲哀的节奏。我和奶妈长时间地对视着,竖起耳朵静静地聆听三味线的音色。严冬季节行人稀少的大街上,传来了咔哒咔哒的木屐与冰冻路面的撞击声,那是说唱新内调[2]的艺人从人形町去米屋町时打我家门口经过。“想吃天妇罗咯,想吃天妇罗”的音调听得真真切切,可是渐渐地声音变弱,有时因风向改变,会时断时续,甚至一点儿也听不见了……

“天妇罗……想吃天妇罗咯……想吃呀。天妇罗……天妇罗……天……吃……天妇罗……”

最后,这叫声就渐渐稀落下去模糊不清了,不过,我还是怀着凝视小小的火光向隧道深处隐没下去似的心情,仔细地侧耳倾听。三味线的音调中断了一会儿,随即又在我耳边嘀咕起来:“想吃天妇罗咯,想吃天妇罗。”

“哎呀,又听到三味线的声音了。……莫非又是自己的幻听?”

我独自这么想着想着,不知不觉中进入了梦乡。

那熟悉的新内调三味线,今夜又响起了“想吃天妇罗”的悲凉的音色,零零星星地从街路上传来。与平时不同的是,今夜并没有咔哒咔哒的木屐声相伴,不过,其音色是毋庸置疑的。起初只是“天妇罗……天妇罗……”的部分清晰明了,后来大概是一点点靠近的缘故吧,“想吃……”的部分也能听清楚了。但是,地面上除了我和松树影子之外,哪有什么新内调的说书艺人!我极目远望,凡是月光能够照射到的地方,除了我一个人,路上连条小狗的影子都不见。我心想:看来由于月色过于明亮,反而使人看不清物体了……

后来,也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看到了一两百米的前方有一位正在弹奏三味线的人。再走到她身边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完全沉浸在月光与波涛声中。我用“长时间”,其实是无法说清实际上经过的时间长度。一个人在梦中,往往可以觉得经过了两三年的时间。那时我的感受就与此相似。空中有着月亮,路边有着海滨松,海边有着拍岸的浪花,在道路上我已经走了两三年,弄得不巧,也许已经走了十年。走着走着我觉得自己好像不是这个世间的人了,人死之后仍有很长一段路要走,我认为自己正在这段旅程中行走。反正,我觉得路程就是有这么长。

“想吃天妇罗咯,想吃天妇罗。”

这三味线的琴声现在就在近处,听得很真切了。随着洗沙般的浪花声的陪伴,银铃般拨子的弹琴声犹如清泉的滴水声,庄严神圣地沁入我的肺腑。弹奏这三味线的人,无疑是位年轻的女子,她头戴一顶从前驱鸟女艺人戴的草笠,走起路来稍稍有点儿前倾,或许月光太过明亮,她的发际处格外洁白。若不是年轻女子,绝不可能那么白的。她不时从右手袖口露出来的握三味线调音把的手腕也相当白皙。女子距我有一百多米远,我看不清她身穿的衣物条纹,然而她那后颈部和手腕的白皙却像海滨光亮的浪花那样显眼。

“啊,我明白了。搞不好那并不是人类,那是狐仙,是狐仙变成的人。”

我一下子变得胆小起来,尽量不发出声响,小心翼翼地跟在她身后前行。那人影依然边弹着三味线琴,边头也不回、有气无力地向前走。不过,她要真是狐仙的话,理应知道我在后面尾随着她的吧。她明明知道,却故意佯装不知,如此看来,她那雪白的肤色不会是人的皮肤,而是狐狸的毛色吧。如若不是毛发,就不可能像细柱柳那样发出有光泽的白色。

尽管我走得很慢,那女子的背影还是渐渐地靠近了。两人的间距已经不到十米,再过一会儿,我投在地面上的人影就要碰到她的脚后跟了。我迈步一尺,身影前伸两尺。影子的头部眼看着就要擦上了前面的脚跟。女人的脚——这么冷的天气,居然赤脚穿着一双麻布里子的草屐——也与后颈项与手腕一样雪白。因为脚是隐藏在长长衣物的底襟里,所以从远处不易看到。

总之,那是条很长的下摆,似乎是用丝织品之类的料子做的,同戏剧舞台上风流男女们的穿着差不多,下摆低垂着,包住了脚背,还会拖贴到沙滩地上。不过,由于沙地很干净,她的脚和衣服下摆都没有遭到污染,啪嗒啪嗒,每次提起草屐迈步,都会露出那雪白的脚心,让人觉得去舔舐都愿意。虽然尚不清楚她究竟是人还是狐,但是皮肤千真万确是人的。月光从草笠上滑落下来,凉凉地照射在她的后颈部,在她略微前倾的脊背之间,脊背骨漂亮地隆起,清晰可见。脊背的两侧是纤柔的圆溜肩,与拖至地面的衣物一样显得非常苗条。双肩的宽度居然窄于草笠的边沿。她不时垂首俯视,那宛如濡湿的美丽的燕尾儿毛发和压住头发的草笠带之间,可以看到她耳朵内侧的肌肉,不过,只能看到耳朵的部分,再往前的脸部,由于草帽带子的遮挡,就全然不得而知了。我凝视着她柔弱婀娜、弱不禁风的背影,越看越觉得她不像是人,依旧怀疑她是狐狸变成的。我心想,虽然她的背影妩媚、柔弱,美不胜收,可是,当我接近她的时候,就会朝我露出女鬼一般的狰狞面目,让我大惊失色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