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小就爱在路上散步。

在这个无望的小城的道路上。

他住在小城中心一间狭小的房子里。底层是他父母的铺子,多少有些破旧,卖的都是一些奇怪的东西。

楼上狭窄的窗户朝向城市的中心广场,晚上九点后那里就人烟稀少了。

下课后,他不是立即回家,而是会去散散步。

他会长久地盯着一些建筑物的侧面发呆,在长椅或小矮墙上坐坐。

因为成绩好,所以他的父母从不担心他。他总会在晚饭前回家,饭后还会弹一会儿他房里已经走音的钢琴。这琴他的父母一直没能卖出去,因为在这个小城里,很少有人买得起一架钢琴,即使有,他们也想要一架新的。

而他每晚都会去弹一弹这架旧琴。

其余的时间,他都在路上散步,城市很小,但他每天都会发现一条他从没有走过的路,或者从未仔细观察过的路。

一开始,他只在离家很近的老城区转悠。古老的房子、城堡、教堂和弯曲的街道让他感到很满足。

快十二岁的时候,他开始尝试走得远一些。

他驻足在一条仿佛只会出现在乡村里的路上,被那些深陷在地里的房子和几乎与地面平齐的窗户所震惊。

这条街的气氛深深吸引着他。

任何一条微不足道的路都可以吸引他几个月的注意力。他在秋天重返,想看看它下雪时候的样子,猜猜路边房子的室内是怎么布置的。透过没有拉上的窗帘和没有关紧的百叶窗,他成了一个偷窥者,一个偷窥房子的人。他对房子里面住的人一点儿也不感兴趣,他感兴趣的只有房子和路。

那些路!

他希望看看它们早上沐浴在阳光里的样子,傍晚隐蔽在暗处的样子,下雨时的样子,还有在雾中和明亮的月光下的样子。

有时候,他会感到很难过。因为他的一生不足以看尽城里所有道路的模样,所以他总是走到筋疲力尽,而且永远不想停下。

然而有一天,他必须要离开这座城市去首都学习音乐。他用那架旧钢琴换了一把小提琴。老师们都说他很有天赋。

他在首都学习了三年。

三年的噩梦。

每晚都会做,一样的噩梦。

他梦见道路、房子、屋门、墙壁、铺路石,有一种钻心的疼痛使他在夜晚汗流浃背地惊醒。他为小提琴调音,又害怕打扰邻居,一直等待着登台的那一天。

在老师和同学面前演奏的那一天,他闭上了眼睛。琴声中飘扬着他故乡美丽的道路,他在漂亮的房子前驻足,在空荡荡的街道上驻足,那道路有着令人难忘的美。

他想起被抛弃和背叛的街道,孤独感愈发强烈。

浓浓的思乡情,对道路深深的依恋,强烈的犯罪感,喷薄而出的激情,一种固执的、质朴的对这座城市土地的眷恋,一种感观的、身体的,甚至有些下流的爱,充斥着音乐厅。

身体无法安放在别处,脚步无法移动至别处,眼睛不愿看向别处。灵魂紧紧地贴着这座唯一的小城的墙,眼睛紧紧地盯着这座唯一的小城的屋檐。

他知道,他永远无法抛弃这段疯狂的感情。与本性作对,永远不可能!

“停下!”老师叫道。

他睁开了眼睛,噙着泪水。他放下了琴弓,不知道大厅里发生了什么,这对他也并不重要。

“你们在笑什么?”老师问道。

“很抱歉,老师。”一个很有天赋的学生说,“这旋律非常‘动人’。”

别的学生也终于从噩梦中清醒,肆无忌惮地笑了起来。

老师把他带到另外一间教室。

“拉吧!”老师说。

“我做不到。他们为什么要笑?”

“因为不安,他们无法承受你的音乐……你的悲伤。你恋爱了吗?”

“我不明白。”

“在艺术中掺入大量的情感已经不被赏识了。现在人们更加偏爱纯技术的音乐。浪漫主义,我也不知道,已经过时了吧,让人觉得可笑,就连爱情也是。不过在你们这个年纪,爱情很重要,这很正常,很显然你爱上了一个女人。”

他惊讶地笑了起来。

“你现在需要的是休息。”老师说道,“你已经是一个音乐家了,完全可以毕业了。我已经没什么可以教你的了,你可以回家了,开始你自己的道路,但是首先,你要休息。”

他回家了,为了好好休养一段时间。

他的小提琴也休息了,他只会偶尔弹一弹已经走音的钢琴。他靠教音乐赚取生活费。这生活很适合他,从一个学生到另一个学生,一个房子到另一个房子,一条路到另一条路。

他的父母已经去世了,父亲先走的,后来是母亲。他不太清楚具体时间。

他在路上走着。

有时会带着一份报纸坐在长椅上,但是他从不读报。世界上发生了什么他一点都不感兴趣,城里发生了什么他也没兴趣。

他只是坐在那儿,这就很幸福。

他的幸福很简单:在路上散步,在路上走,累了就坐下来。

即使在梦里,他也在路上走着,十分幸福,因为在梦中他可以走遍所有的街道而不觉得累,有着源源不断的体力。

一天晚上,他觉得自己已经很老了,害怕自己没有足够的时间再去看一遍这房子、这路。他悲伤地想,他死后肯定会回来这儿,再一遍一遍地走在这些路上。

然而,令他困扰的是,那时候孩子们肯定会害怕他,他一点儿都不想吓到城里的孩子们。

他死了,和他预想的一样,他又回来了,永远地徘徊在这些路上,这些他还没爱够的路上。

孩子的问题,他多虑了,因为在他们眼中,他和其他老人没有区别,无论是死了还是活着,对他们来说都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