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官苏利文 1980年·夏初(第4/9页)

他在爱蒂失踪的初始曾协助我们搜寻,但是随着时间的延长,大概也明白找到的机会越来越渺茫,便回到了他居住的T市。我曾听妻子提过克里夫曾放荡过,所以得知他吸毒并不过于惊讶。

我把手中的咖啡一口气喝完搁下,走到长廊尽头的缉毒组办公室。

“听说鲍伯……”我敲了敲门,转开手把,还未说完第一句话,却看见办公桌后那个我熟悉的缉毒组组长脸色相当凝重地站起身,拉开对面的椅子要我坐下。

“苏利文,我要跟你说一件事,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于是,组长告诉我,有双凹陷眼窝的毒贩鲍伯供出所有名单后,连带地透露某天晚上在酒吧里遇见喝醉的克里夫,两人疯言疯语地对话了许久,听见了一个警方一定感兴趣的消息。

鲍伯在口供中提到,他记得与克里夫两人一起干掉半打啤酒后,便开起黄腔,讲到关于男人对于女体的渴望与玩笑。应该是鲍伯自己先说起公寓隔壁那久未结婚的老处女,他口沫横飞地形容那女人的长相,还认真想过她干扁的裸体是什么样子,甚至有时还会因为生理上的骚动想象过与她上床甚至求婚的画面。旁边已满脸通红的克里夫突然仰头大笑,连口中的啤酒都喷到吧台上。

“有那么好笑吗?你喝醉了吧,别喝了,克里夫,我送你回家!”鲍伯有些不开心,他认为克里夫的大笑根本是在嘲笑他。

“没有,我没有醉!”克里夫粗鲁地把桌上的啤酒推开,身体凑了过来,“你的意思是不是要结了婚才能解决生理上的焦虑?我告诉你,结婚、组成家庭、生孩子简直是我们这种人不能奢望的!跟你说个秘密,我的姐姐根本是个神经病,”他用右手的手指,粗鲁地点了点太阳穴,吞了口口水,“神经病你知道吗?那种人是不能结婚的。”克里夫又把推远的啤酒捞过来喝光,继续说:

“姐姐大概在……我想想,好像是我读高中那时,啊,就是我在墨非酒吧认识你,跟你买海洛因前后,说是在哪次旅行时认识她现在的丈夫,两人居然就偷偷私奔去结婚了。当时我与她在家中是相依为命的两个人,母亲早死,而我的父亲则是个不折不扣的畜生。失业在家整天酗酒,喝醉了就打我们……每天找各式各样的理由,拼了全力痛打我们。有时候是因为起床时间晚了,有时候是因为电视声音太大,更多时候则是因为他说话时我们的眼睛没有看着他。我每次盯着他那油腻如肥猪般令人嫌恶的脸,心里在想:你打就打啊,还费力找什么狗屁理由!后来我大概明白,他这样做无非是希望我们不要太痛恨他。他费心了,我对他的恨老早就超过我可以想象的范围了。”

“喂!你喝醉了,不要再说了,我送你回家吧。”鲍伯不习惯与人深入聊天。交钱给货是一贯的作业模式,他很少与人深交,尤其是他的客户,更是不可以。鲍伯心里很清楚,堕入到毒虫行列的人,有百分之八十无法面对自己的人生,他不想面对那背后隐藏的黑暗面。

不是不想,而是无法。如果真的知道了,那么他与毒虫之间的供给关系一定会混乱。因为他很清楚,人生本来如同一座正在焚烧的高塔,只要犯一点小错,就会引发更激烈的熊熊火焰,烧光高塔里所有的木材。

站在自己的即将烧尽的塔端,去观望正在焚烧的别座塔,是最不应该的。

人都会有恻隐之心,会想要忘却自己的灰烬去帮毒虫救火,那么他的毒品市场就会开始萎缩,然后让自己的高塔焚烧得更快。

“不,你听我说,我一定要说。你知道我何时才再见到我姐吗?直到我爸过世,整整五年的时间,我都没有见到她,空白了整整五年啊……她根本就是背叛我,背叛我们一起扛苦难的默契逃走!我永远不能原谅她!”克里夫此时的表情却很平静,像在描述曾看过的新闻事件般,完全事不关己,只有眼神茫然地透露少许的情绪。

“所以呢?唉,人本来就会自己寻找比较舒服的方式过活,你姐根本就没有错。”鲍伯把吧台上的酒瓶推开,放弃劝阻克里夫回家,拍拍他的肩,想要尽量安抚他。

“不对!不是这样的!我姐长期处在高压恐惧中,所以高中时曾经得过严重的忧郁症,很严重,是会产生幻听幻觉的那种。她学校的老师曾带她看过医生,医生都说以她的情况应该住在精神病院里,但是我家哪有闲钱啊?还是让她如往常一样地过日子。神经病怎么可能知道什么方式的生活会舒服?她居然还私奔去结婚,甚至背叛我!我不是神经病,我当然知道怎样才会让我心里舒服一点……就是把她的女儿杀了,然后把他们搜寻不着的尸体埋在他们家后院。”

“你开玩笑吧?不是认真的,对不对!”鲍伯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

“哈哈,你无法想象我有多认真!”克里夫说完,把手上的啤酒一口气喝完,又说了许多乱七八糟的话,但是没有再提这件事。

组长说到把尸体埋在后院后,突然闭上嘴巴,僵硬地伸出右手把鼻梁上的眼镜取下来。我盯着眼前的组长看着,感觉全身的血液迅速往脑门冲去,眼前的一片变得异常清明。我感觉自己站在人群中间,旁边所有的人都对着我说话,对着我说些我听不懂的话语,我捂上耳朵……好吵……真的好吵……

“克里夫在哪里?告诉我他在哪里!”我回过神,粗暴地大声吼叫,转身往外面冲去。

“苏利文,你冷静点,不要冲动!他已经被拘留了,这件事我们会好好处理的。”组长追上我,动作利落地把我按倒在地上。我的四肢在凝结的空气中用力挣扎,被压制在地板上的身体发出强烈的疼痛,安静的空间里只剩下我哀嚎痛哭的回声。

当天晚上,重案组派出一组约五个队员来到我家。挑着白亮的照明灯,迅速地把家里十坪大的后院翻了过来,只花了半小时,就挖出了爱蒂已经腐烂的尸体。

我从未想过。那段疯狂寻找爱蒂的时间里,我们想破了头,跑遍了所有的地方,都想不到她究竟在哪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而原来日思夜想的爱蒂,其实从未离开过我们,她只是躺在后方庭院冰冷的泥土里。

我也从未想到这一点。这是最让我痛心疾首的。

十年前,我三十五岁那年,我年仅六岁的女儿爱蒂,被她的舅舅,也就是与我的妻子相差三岁的弟弟杀死,埋在我与妻子住的房子庭院的泥土中。

我把烟按熄在脚边的干泥巴里,眼睛仍旧盯着这片广大的翠绿草原,身后圈起的黄布条在微风中颤动着。这十年中发生了很多事。克里夫受到拘留,而后被法院宣判死刑,执行。那段时间里,我因为精神状态极度不稳定,被强迫禁闭在警局后方的精神病院中。那段时间其实非常短暂,听说克里夫被捕后很干脆地认罪,法院也即刻判决死刑,全程不到一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