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官苏利文 1991年·夏天(第4/5页)

摇滚乐迷应该是狂放与浪荡的吧?至少我对此的想象是这样的。

“后来葛罗莉变了好多。”凝视照片的凯蒂,表情变得有些哀凄。她似乎听见我的想法似的,说起她们年轻时候的事。

“小葛的个性非常激烈,她当时几乎要不顾一切地进入乐团的中心,成为乐团的一部分。也就是说,她不甘心只做一个乐迷,她要跟他们,也就是我们大家的偶像在一起。

“每次我看着自己的女儿,就会想起小葛。可怜的、为爱疯狂,不顾一切的女孩。

“记得当时,一起陪着乐团巡回演出的时候,我已经察觉了不对劲,很多事情瞒不过我的眼睛。

“我们两个女生巡演期间一直住在一起,一起行动,那瞬间燃烧的热情怎么可能掩饰?激情过后的痕迹仍残留在房间的每一处……我只是,只是愿意尊重她的人生,不去询问,只是等待她主动跟我说。

“等到葛罗莉终于愿意告诉我她与我们的偶像私底下在搞什么时,她已经为了贝斯手,那个该死的贝斯手詹姆斯,拿掉了三次小孩,也因此终身无法再怀孕。”

“等等,你说什么?”我讶异地从位子中站起来。

“就是这样。”凯蒂镇定地对着一脸骇然的我说。

我听见挂在两幅油画上方的壁钟响了几声。钟声低沉清脆,缓慢地在房间中回荡着,我的耳朵开始产生奇怪的耳鸣。我晃了晃头,不想去注意身体上的不适,但是没用,我发觉不只是耳朵,我的嘴巴也开始发干,非常干燥,舌头上的水分突然像脱水般干掉,心跳也开始不规律,激烈地跳动。

我无力地扶着桌沿,像苟延残喘的老人一样用力呼吸着。

在这一刻,我突然有种希望自己不在这里,没有听见这些事的奇怪想法。

“说到那件往事,我就觉得非常悲伤。

“老实说,我甚至还有些痛恨那时候的自己。我是那样地无能为力,对我这个挚爱的老友,对这毁灭性的命运走向,是如此地懦弱无能。

“当时,我陪着她去拿掉第四个小孩。我一个人坐在医院长廊上的椅子上等待,心里涌出纷繁的念头与想法。

“其中很多细节都是没有意义的,因为当事者不是我,我既无法要求詹姆斯做些什么,也无法要求葛罗莉做些什么。我能做的只有陪她,只能可悲地陪着她。

“我坐在椅子上耐心地等候着。

“在那几个小时中,我的头脑中单纯地只剩下各种不合理的、滑稽的、笨拙的、杀死詹姆斯的方式:拿起他惯用的贝斯用力朝他的头砸下去,或者用他那件布满疯狂歌迷红色吻痕的夏威夷衬衫撕捆成一条紧实的绳子把他勒死;或者直接拿一把七英寸长的刀子朝他的胸膛刺进去,让鲜血染红他的全身……我好像可以看见他躺在地上,因为各种致死的伤害而无力地喘着气。

“在我的想象中,他惭愧地流着眼泪对我说他对不起葛罗莉,他真的没有想到自己会伤害她……但是,这不是真的,因为事实上,不管他说了什么,想了什么,他都严重地彻底地伤害了葛罗莉。

“我坐在病房外的椅子上,脑袋里充满了各种暴力、超乎我理解的想象。

“不知过了多久,我看见医生把门打开,便奔了进去,握紧躺在病床上的小葛的手。我记得她的手好冷,冰冷得让我打颤,没有一丝温度。她的脸却很平静,平静得好像什么事都知道了一样。

“医生走进来,默默地低着头,残忍地向虚弱的她宣布,她终身无法成为母亲。”

“这是你们几岁发生的事?”

我默默地喘了好几口气,把照片从她的手里接过来,眼睛盯牢相片中的人。

“二十岁吧,或许二十一岁,差不多是这个年纪。”

我的脑中闪过一阵巨声的、响彻云霄的雷鸣。

后来,我慌忙告辞前,先镇定地告诉凯蒂,我绝对会再跟她联络,请她等我的电话,然后撇下仍如胶似漆的理察与吉儿,一个人驱车奔回S镇。

我回到S镇的家中,打开家里所有的电灯,企图让明亮的气氛把我纠结的心思抚平,再勉强地压住狂乱的心跳,在客厅中烦闷地来回踱着步。

我的脑子在这过程中不断浮现罗亚安的模样,以及在深黑的午夜,依旧荡在我耳畔边,那黯淡清晰的,葛罗莉的心碎声。

事情没有结束,安娜之死根本还没有谜底。

多年前发生的、一直延续到现在的这整件事根本没有人忘记,也根本没有人知道安娜究竟是怎么死的。我的手中仍紧紧握着罗亚安与其他众多人活生生的痛楚和各式各样未解的谜题。

十一年前,安娜的尸体出现在草原上,进而因失踪人口的报案者葛罗莉与罗亚安同时前来,都坚称这具尸体是她们的亲人,两人因而相识。多年后,因为这个错认,她们仍延续了特殊的缘分。

只不过,这件事真的是冥冥之中注定的吗?我停下脚步,苦恼地抓了抓头。

事情真的是那么巧合吗?

当我听见凯蒂说葛罗莉已经丧失生育功能的同时,我的心里顿时浮现十一年前她们两人在我面前时展现的异于常人的坚持。

她们两人长时间看着同一具尸体,感受到相同沉重的悲伤,我永远忘不了当时的情景。

现在,我几乎已经确定,当时两人如同疯狂的疯子一样:一个天天来警局报到,天天与我一起关在闷闭的停尸间中;另一个则是每天写信给我,详细描述关于罗亚恩的回忆——不是因为她们真的疯了,不是为了想要让心里无法确定的悲伤随手抓个尸体来渲泄。

理察与所有称呼她们为疯子的警员,都应该跟这两个女人鞠躬道歉,因为,安娜就是罗亚恩。

安娜就是在六岁时被抱走的罗亚恩。

我听见自己仍穿着脚上未脱的皮鞋在粗糙的客厅地板上发出刺耳的声响。客厅天花板上的灯射出如白昼一般的亮光,把我照得头昏脑涨。

我在正方形的空间中一遍又一遍地来回踱着步,任由难听的摩擦声在耳边响着,双手随着脚步甩着或是交叉抱在胸前。

然后走到浴室里,望向悬在洗手台上方的镜子。

我想起我最频繁照镜子的时期,除去妻子与爱蒂还活着的时候,便是在这段时间与罗亚安约会的前夕。

我希望自己看起来至少体面些,不与年轻的她相差太多,希望我的老态在露天咖啡馆与灿烂的阳光下不至于那样地明显。我仍旧是个精明干练的警官,我仍是那个年轻时所期许的自己,还有许多力气,替这个世界声张所谓的正义。

但是现在镜子中的我,看起来非常苍白。我的脸上浮出了某种倦态,某种无法忽视的苍老感,深深地刻画在厚重的眼皮与脸颊上。我摸着自己的脸,感觉身体里原本拥有的力气与对这个世界的各种期望,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经缓缓流逝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