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踪者凡内莎 1980年·秋天(第2/6页)

安娜躲到树后了!她在这里干吗?

我在树荫下眯起眼睛,试着揣测她的想法。

大家都在找她。她的母亲来学校询问过,学校的老师与同学们组成了搜索小队,也向警方通报了失踪……我以为她早已经离开了S镇。

在我的想象里,我曾经把安娜当成生活的重心,我腐烂生活里的一根浮木。我在心里猜想如此完美的安娜,代表另一种意义的安娜,或许她心里想的跟我一样,都讨厌S镇,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

安娜安静地躲在树后。我很疑惑,也很好奇,于是放弃了今天要去上课的打算,坐在树下,两眼直盯着前方的树,等待她下一步的动作。

安娜再也没有走出大树的后头。

我坐到树后的草地上,一边用手,随后用书包里的测验卷子扇着风,一边不时举起手臂,擦掉频频掉下来的汗珠。手腕的表显示:已是下午1点50分。我把书包里的午餐三明治拿出来,母亲今天替我准备的是蜂蜜芥末酱加火鸡肉片。我一边盯着那棵树,一边把三明治塞进口中咀嚼。

难怪没有人找得到她。我把三明治的纸袋折起来,放回书包中。这里非常隐秘,除了附近的居民,只有前方工厂里头的工人和工人的家眷,根本没有人会注意这里。前几天,听说警方派人搜索过这一带,但是一无所获。

天气越来越热了。

朦胧之中,我似乎把身体靠在树干上。眼睛闭起来之前,我记得前方仍没有动静,一片祥和的静谧午后。树影随着微风吹来,而掀起阵阵的波动。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从睡梦中惊醒,望着手腕上的表:6点50分。

我惶恐地站起身,看着原本一片亮澄的阳光竟已经转为昏黄的黯淡橘色,所有的绿色皆已经顺从地被包围在昏暗的天色中。远方的工厂亮起了微光,但是整体轮廓则被即将来临的黑夜吞噬掉了。

我非常紧张,左右移动脚步地望着前面的树群。心里想着,如果安娜在我不小心睡着后离开,那么我根本不会知道……该死!我怎么就睡着了!

我想来想去,觉得如果她已经离开草原,那么我躲在这里也没用,于是决心往前去,看看安娜是否还在那里。决定后,我马上背起书包,跨步奋力跑过草原。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四周一改刚刚清脆鲜艳的翠绿和些许悠闲的气氛,就快要陷入一片漆黑了,夜晚的恐怖从四面八方涌来,只剩下前方工厂稀疏的灯光。

一路上,我听见虫鸣鸟叫,散在四处。远远的,还间歇带着几声狗吠。温度下降,我动手拉紧身上白色制服的衣领。我心里非常害怕,因为想起曾有很多人在草原上失踪,很多命案也发生在这儿。

想象力在黯淡的傍晚扩大。所以来到安娜躲着的树前,脚还没有站定,我已经用力扯开嗓子呼喊安娜的名字。如果没有任何响应,我马上就拔腿跑离开草原。

“安娜,安娜!你在树后面吗?安娜……”我拉长尾音,几乎准备转身跑开。

“谁?”我看见从树的后方露出安娜小小、被黑夜笼罩的脸。

“凡内莎?你怎么会在这里?”安娜一开口,就问了一个应该由我问她的问题。

呃……我根本就不觉得自己会与她面对面,甚至说话,所以我低下头,支支吾吾的,答不上来。

我无法说出我老早就在跟踪她了,也无法对她解释,一大早就看见她,也看见她藏在前方的树干后,等待了一整天。我快速地在脑袋中用力搜索着正常的答案,但是没有一个让我满意。

随便说一个,只会让自己更像疯子,一个为她倾倒、疯癫的疯子。我也不想让她知道,我从以前就对她怀有莫名的疯狂情愫。

“那你呢?你在这里干吗?”我灵机一动,把问题丢回给她。

她摇摇头,没有回答。接着她走回树的后头,我紧跟在她的后面。我看见她今天待了一整天。原来她在那块小小的树后铺上了一块干净的毯子,前后放了两个手电筒,几本书散落在上头,还有写了些字句的笔记本、几支原子笔、一瓶水与咬了一半的三明治。一切皆像有备而来。

“你准备住在这儿吗?你不害怕?不想回家?”我惊讶地问她,她还是对着我用力摇头,然后我们一起在毛毯上坐下。

“凡内莎,我不准备住在这里,我打算在这里自杀。”

我打算死在这里。

她安静地看着我,模样仍如我记忆中一样美好纯净。甚至更美。我从未见过的金黄光芒从她的脸庞周围显现,越来越亮。

这是什么感觉?安娜,当你决定今天是你在这个家的最后一日,之后,便开始自决定自杀之日一天天倒数时,你应该做些什么?

早上从床上爬起来,依照习惯(好多年维持的习惯,不会因为这个特殊日子而改变)走到浴室里洗脸与刷牙,对着镜子把蓬乱的头发一一梳好。

在照镜子的几分钟内,你开始练习如何让自己的表情顺利地隐藏起今天要离开的那种情绪。千万不要不小心,千万不要泄漏出那种离别的悲伤,或者欣喜。

你觉得好极了。镜子里面的那个人看起来跟平常无异。五官淡定地摆在原来的位置,眉宇清爽无痕。你对着镜子微笑,看起来有信心极了,相信自己绝不会在一瞬间,不小心把秘密泄露。

然后,你跟平日一样放慢脚步,走下楼与母亲吃饭。

母亲,你的母亲葛罗莉,她看起来永远那么优雅,不疾不徐,在桌上放了一杯温热的鲜奶,两片褐色吐司,一个半熟的煎蛋,还有几片切片的苹果。

“安娜,你赶快吃,吃完就要去上学哦!”你听见母亲在对你说话。

母亲今天穿着一件全白的棉质衬衫,她终年都穿着长袖外衣,底下是织染的蓝色宽松棉裤。从宽大的领口中坦露出细瘦的锁骨,上面满布了一个个深色的疤痕,看起来让人心疼极了。

母亲怎么会那么瘦呢?如同终年生病、从未晒过阳光的人,苍白的脸上可以看见微浮的青筋,放在桌上的手则是一副凹凸有致的骨架。她对你微笑,跟你说话,眼神中充满了关爱与温暖,还有,你知道这双眼睛的背后充满了很多的爱。

你知道她爱你,非常爱你,跟一直以来的一样。

你的母亲永远都是这样对你。你接受这些暖意,还有爱意,但是不代表隐藏在心中多年那个冰封的秘密就可以因此被融化。你从不这样认为。

面对这些,你则贯彻很多年以来维持的习惯:沉默不语,不必要时绝不开口说话。

这个世界真的太多话了。你这样想。很大一部分的伤害与暴力都是从话语来的,不是吗?你低头把桌上的东西吃完,然后背起书包,往学校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