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踪者凡内莎 1980年·秋天(第4/6页)

你想,如果真的有爵士乐环绕在耳畔边,即使你的心脏停止跳动,你仍会感觉自在,一如生前。

然后你们停止对话,等到父亲回来,一起坐到餐厅桌前用餐。你咀嚼着食物,感受鲔鱼的香气和面包的酥脆。这样的晚餐时间一如往常,但是今天不同,你很仔细地观察这两个人。

父亲法兰西,从他身上传来熟悉的麝香气味,很好闻,你忆起以前都是在这种香气中入眠。他正慢条斯理地把面包拿在嘴边,慢慢地咬着,你可以看见他粗大的喉结因吞咽而产生规律的律动。

他今天也很沉默。他平时就是个沉默的人,不多说什么,但是从眼神,那双清澈深邃的咖啡色眼睛中,可以看出他极疼爱母亲,可以为她做任何事情。

连牺牲你的人生,用你的一生来弥补母亲曾犯下的罪恶和过错也在所不惜。

你明白你自己在这个地方是一个祭品,一个活生生的祭品。是什么样的信念,让他人可以决断地用别人的人生来拯救另一个人的生命?

你想到这里,心跳仍维持着平稳。你已经学会如何与这个事实相处,并接受。

你扪心自问,你恨过法兰西吗?这个当过你十年父亲、对你疼爱至极的男人。

在你六岁时,在你什么都懵懂未知的时候,把你从超级市场的推车中一把抱起,像揽一颗结实的橄榄球那样抱在怀中,奔回来告诉葛罗莉,这孩子从此就是他们的孩子,你的名字从此由罗亚恩变成安娜时,那是什么心情?

为什么好像一切都理所当然?

当时你没有哭,没有发出被陌生人抱起时的尖叫声,也没有踢跩着你强壮的小腿,表达应有的愤怒与疑惑。你只是默默地让他把你抱回全新的家庭中。

迄今,你已经问了自己不下千次:为什么我当时没有哭?你甚至模糊地记得,你被法兰西放到客厅的沙发上时还笑了起来,苹果般红润的脸颊上,除了汗珠,还堆满了笑容!

那只是因为你天生的本能告诉你他们需要你?还是冥冥之中你的天赋引导你来到这里继续帮助另一家人?帮助什么呢?你来到这个世上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你不知道,你连自己的心意都不清楚。

然而,你只明白一件事,在那个决定性的一刻,你没有号啕大哭,没有百般哭闹,没有用孩童惯有的尖嚷声掀开屋顶,接受了法兰西与葛罗莉对你的喜爱;而你,将离原来的家越来越远。

你清楚地想过整件事情,然而你最后决定,不是任何人的错,你该痛恨的是你自己。

吃完饭,你本来的习惯都是上楼写功课,但是你今天不想。

你发觉你对这个家仍有一点感情,一点回忆,想要在离去前沉浸在其中的温度里。你希望这可以变成你离去后可以回想的一个画面。

你决定与母亲一起洗碗。

你们两人有默契地一个冲水洗碗,一个拿毛巾擦干,水珠滴答滴答,带着凉寒滴过你的手掌,在池底汇聚成一圈水洼。很日常的动作,但是你今天却开始想象,眼前的葛罗莉会因为你的离去与消逝而经历一场无法忍受的痛楚。你有些于心不忍,甚至一闭上眼睛就感觉到,这个人其实从某个角度来说,是与你相同的、无法对抗命运捉弄的可怜人。

她苍老的灰白头发,在厨房昏黄光晕中闪着一种令人悲伤的褐色,如秋天落叶般脆弱,放到脚底下踩,会发出戛然碎裂的声响。她望向前方的灰色眼珠子里始终藏了很多不明就里的伤痛。

你感到心痛,想伸出手抚摸,抚平那曾有过的伤害,仍未愈合又再度裂开的伤口。

于是你开口跟她说了你的秘密,关于只要拥抱与接触便会知晓真相的秘密。然后你对她说,你会原谅她与父亲,原谅这一切。此刻,你真的那么想,真心诚意地希望着。

那是你在这个家中说的最后一句话。

放在手心中的笔记本沉甸甸的,里头写字的页数不多,很松散的随笔记录。安娜说要把本子放在我这里,她可以放心。我一只手拿着手电筒翻开它,里头写满文字,大部分是心情记录。

我低头摸着皮质封面的笔记本,感觉仍非常不真实。她说她待会儿就要死在这个草原上了,希望我不要阻止她。我不晓得我应该怎么做,真的要阻止她吗?还是偷偷回去告诉她的家人?或者直奔警局告诉大家失踪的安娜在这里?她决定自杀?

这些念头在我脑中一闪而逝,纷杂混乱地呼啸而过。

我感觉自己如同置身电闪雷鸣的暴风圈中,无论什么想象与念头都显得怪异——以往的记忆,应该有的正确举动,背后的理由都显得异常贫乏。

我想哭。除去眼前这我从未遭遇、陌生至极的死亡威胁之外,我只有一个想法,我不希望安娜死,我真的不希望从此再也见不到她。

她是天使啊,是这个绝望小镇里的一个奇迹啊!我在心里大声呼喊着。她曾经在琳达的海报被贴在我更衣柜上让我羞愧的事件发生的瞬间,在我被想死的念头包围时,伸出手来把我拉起,令我再没有跌入过。

她的沉默与美好,在干涩阴沉的镇中,像一首清新的歌,一条可以贯穿幽暗,把S镇照亮的歌谣。

此时此刻,一种通电的嘶喘进入我全身脉动中,一种紧绷的干枯感从心底发酵。我感到愤怒、悲伤、痛苦,各种情绪在体内加速混合,我手足无措地瞪着她,在她面前流眼泪,呢喃着自己的心愿:不希望她就这样自杀,就这样消失,不希望这首明亮的歌就此沉寂,让S镇或者我,再度跌进黑暗之中。

“你怎么能这么说呢?”安娜温柔地伸出手,握住我的手,“永远都是大家对我说:安娜,你是天使,你应该怎么做,你应该如何,但是就是没有人能让我好好地选择自己的人生。”

她的手心非常温暖,有种奇异的坚强力量,透过温度,结实地传到我的手掌中。

“凡内莎,我只是个平凡的人,而我的小小心愿也只是终于可以选择自己想要去的方向。我希望你不要难过,在这最后的时刻,我希望你能帮助我,给我力量。”

她望着我,眼睛里有太多我没见过的东西。

我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住了。

不是荒凉、萧瑟的草原,也不是湿润、阴暗的夜色,而是安娜的眼神。安娜坚决毅然的眼神如一把锐利无比的刀,刺穿了模糊的夜晚。我第一次感觉到,原来一个人可以如此坚定地决定自己的方向,那种莫名坚定的情感震撼了我。

我停止哭泣,把眼泪擦干,朝她用力点点头。

我不想再次描述那段过程。我心里唯一的浮木向下沉没的时间只花了几秒钟,而我只能在旁边观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