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的声音(第2/3页)

但看似悖谬的是,在《序跋集》所收录的四十六篇文章里,不少都是为某部新近出版的作家艺术家的传记、书信集、谈话录、日记而作。《亚历山大·蒲伯:天才的教育》、《歌德:交谈与会面》、克尔恺郭尔《日记与文稿》、《理查德·瓦格纳,其人,其思及其乐》、《朱塞佩·威尔第书信集》、《安东尼·特罗洛普》、《凡·高书信全集》、《奥斯卡·王尔德书信全集》、《A.E.豪斯曼信札》、《理查·施特劳斯与霍夫曼斯塔尔通信集》、《马克斯传》、伍尔芙《作家日记》、J.R.阿克莱的自传《我的父亲与我自己》、伊夫林·沃的自传《一知半解》……是这些和私人生活密切相关的书,催生了《序跋集》中将近三分之一的文章。

不能将之仅仅归结于对出版商和编辑的勉为其难的顺从。书评作者尽管身受诸多限制,但依旧拥有某种小范围内选择的自由。大多数报刊书评只有数日或最多数周的存活时间,它们宛如一块块投入湖水中的石头,虽然大小不一,但无非都只是溅起一些水花罢了。除了极少的例子,书评总是比所评论书籍先被人遗忘,它们沉在水底,虽也或许轻微地助长了湖水的高度。在所有的书籍阅读体验中,阅读书评集恐怕是最令人心酸的,因为最能感受到时间对于文字的侵蚀。然而奥登的书评却多半经受住了时间的考验,因它们不单是停留在对于某本书的评述,而是探向书背后的那个人,一个完整的人。在《染匠之手》的序言里他曾说,“尽管我希望能有一些爱进入写作中……”,我们不能错过这轻描淡写的半句话,这是所有不朽写作的开端。

至少在这本《序跋集》中,诗人对于人的兴趣,要甚过对于诗艺的兴趣。我们单看一看这些文章题目就知道了,除了径直以所论作家为名(这种标题方式让人想到艾略特)之外,《G先生》、《一个辉格党人的画像》、《一位天才和绅士》、《一个务实的诗人》、《一位智者》……凡此种种,让我们可以猜测,奥登不过是借助一些新书出版的机会,来描绘勾勒那些他所喜爱的过去时代的作家艺术家,他探寻他们的生活,不是为了去解释他们的作品,而是因为他爱他们。

只有极少数人,除了欣赏其作品外,我还希望和他们有私交,威尔第便是其中之一。

在我们这代人眼中,没有一个诗人能像豪斯曼那样清晰表达一个成年男子的情感。即使我现在不常翻读他的诗歌,我也要感谢他,在我还年轻的时候,他曾给予我那般的欢乐。

我年岁越来越大,世道也愈黯淡艰难,像贺拉斯和蒲伯这样的诗人,我发觉自己越发需要他们,正是他们给了我所需要的活力。

4

奥登并不讳言自己的同性恋身份。奥斯卡·王尔德、A.E.豪斯曼、C.P.卡瓦菲斯、J.R.阿克莱,以及,写作《十四行诗》时的莎士比亚和写作《悼念集》时的丁尼生,这些对于同性之爱了然于心的杰出作家,构成这本《序跋集》深沉的基石。

他明白所有的爱都是要超越自身的,但唯有同性的爱因为不涉及家庭和繁衍,也就部分脱离了社会责任的束缚,恋人可以自己来选择这种爱在超越自身之后的走向。这带来一种无与伦比的自由(尤其对艺术家而言),也随之带来动荡,迫使爱者有如无遮拦的赤子,被迫一再地审视爱本身,审视它不肯停歇的欢愉与悔恨、沉沦与极乐,审视在不安的迷恋中有可能获得的智慧,当然,还有必须面对的残酷。

因为缺少了家庭与责任的约束,同性恋者在性欲上喜新厌旧的需要就变得更加突出,也显得更为坦诚和自然。他于是对阿克莱先生的朝三暮四表示理解,“因为如果性关系以‘差异性’为基础,那么其他永久性的人际关系则以共同利益为基础,无论一开始他们的偏好性情多么大相径庭,夫妻双方在父母这一身份上获得了共同关心的对象。同性恋者则没有这种经验。结果,同性恋者长期忠于一个伴侣的情况少之又少,说来也奇怪,年长的知识分子一方比起工人阶级男友在性态度上可能更加随性。事实很残酷。那就是知识分子更容易感到厌烦,尽管他们通常会否认这一点”。

尽管我忍不住想补充的是,人总有美化自己未走过的那条道路的嫌疑,身为一个同性恋者,奥登也难免时常对家庭生活抱有诸多美好的幻觉,但是,这种忠贞的幻觉和对阿克莱不忠的理解,同样都不能否定他是一个具有强烈道德感的人,因为道德首先就是一种理解他人痛苦的能力,仅仅是理解,而非接受。或者,用奥登谈论卡瓦菲斯时曾经的表述,“诗歌的责任之一是见证真理,而道德的见证者会尽最大能力说出真实”。

奥登非常喜欢卡瓦菲斯的诗,认为他拥有一种超乎寻常的好运,即“把日常经历转变成有价值的诗歌的能力”。他引用卡瓦菲斯的一首诗予以证明:

他们见不得人的快乐已经满足了。

他们起身,很快穿好衣服,一言不发。

他们先后离开那座房子,倦乏地;

而当他们有点不安地走在街上,

他们好像感觉到他们的举止与他们

刚刚躺过的那张床不符。

但是这位艺术家的生命受益匪浅:

明天,后天,或数年以后,他将把声音赋予

在这里度过第一次的强烈线条。

但在引用之后,奥登要问的竟然是:“可是人们不免好奇,艺术家的伴侣会有怎样的未来呢?”可不可以说,在这一刻,奥登对无名他者的同情胜过了对诗艺的理解,因为很明显,他暂时放过了卡瓦菲斯冰冷语调中的反讽。

奥登并不欣赏王尔德的作品,他认为王尔德并非天生的艺术家,而只是一个爱慕虚荣的表演者,大概只有一部戏剧《不可儿戏》堪称杰作,值得流传。但他依旧为王尔德写下了这本《序跋集》中最长的几篇文章之一——《不可思议的人生》,如果只考虑对某位作者的专论,那么,它就是其中分量最重的一篇。

打动他的,是王尔德对波西的爱,或者进一步说,是王尔德在这样的爱中所表现出来的行为。在带有自传色彩的《依我们之见》中,奥登曾区分过事件和行为,传记所能记载的大多只是事件,“可是成年人的生活不仅仅只有事件,还包括个人行为——那些他们不计后果愿意去做并会为此负责的事情。行为与事件不同,它不可比较也不可重复,它展示的是一个独特的个体,从前不曾有完全类似的人出现,往后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