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的声音(第3/3页)

奥登看到,“王尔德对波西的迷恋主要不是性爱层面的;可以想见,他们之间即使有过性关系,也不会很频繁,而且很可能差强人意”。奥登看到王尔德对于波西的,在性关系之上的一种绝对的爱。这种绝对的爱,在行为上,甚至比但丁对贝雅特丽齐的爱还要艰难,因为他爱的对象不属于沉默的过去,而就在遍布危险的当下。在对波西的爱和对写作的爱之间,王尔德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他的金钱、时间和精力,他既有的荣耀与自我,都心甘情愿地在爱中丧失。一个恶毒、势利、缺乏天分、撒谎成性的讨厌鬼以同性恋的丑闻毁掉了一位天才作家,这是事件。但奥登说:“假如王尔德在临终前被问及是否后悔结识了波西,他很可能会说不,这样就轮不到我们为他们的关系扼腕。假如王尔德从未遇到波西或者爱上了别人,他会写出怎样的作品,我们无从得知;我们能注意到的只是,从他与波西交往到他身败名裂的四年里,他完成了他的大部分著作,包括一部杰作。”这,是行为。

在王尔德和波西之间,存在一种全然不对等、不计回报的爱,并且因为当事人的洞若观火而非遭受蒙蔽,而成为一种可怕的爱,却也成就了英勇和动人的行为。或许,正如奥登在另一个场合所言,唯有“诗人是坚韧顽强的,可以从最可怕的事情中获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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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书带来知识的愉悦,有些书则给予情感的冲击,但能够令人在阅读中滋生幸福感的书,少之又少。对我而言,W.H.奥登的《序跋集》或许是其中之一。很多时候,我会意识到自己面对的不仅仅是一位现代意义上的诗人,更是一种文明的声音。他关注人的意义,人在当下的境遇及其所背负的历史,其在各个时代的差异与联系。当他说,“原始的诗歌用迂回的方式述说简单的事情,现代诗歌则试图以直截了当的方式言说复杂的事情”;抑或,“荷马的世界悲伤得让人不堪忍受,因为它从未超越当下;人们快乐、难过、战胜、失败,最后死去。这就是全部”,诸如此类,我会感觉到,这个世界不是深陷在某种病态的新与病态的旧之间无休无止的对抗当中,而是一个可以理解的整体,如同宇宙一般,一切消逝之物都生动可感地存在于某处,都和现在产生关联。同时,他又用他贯穿一生的神学奋斗和写作行为提醒我们,学会倾听他人并将之清晰地表述出来是一项多么重要的才能,他的众多书评和导言都在与我们分享着这种才能。他邀我们重读《使徒行传》第二章节圣灵降临时的奇迹:“他们就都被圣灵充满,按着圣灵所赐的口才说起别国的话来。”对此,他评述道:“圣灵创造的奇迹通常被称作口才的天赋,难道它不同样也是听力的天赋吗?”

在谈论瓦雷里的文章末尾,奥登谈到有两种值得赢取的文学荣誉,其中一种,是“成为别人眼中献身文学事业的榜样”,他说马拉美在瓦雷里的生命中就扮演这样的角色。而就他自己的生命而言,他说:

每当我备受矛盾、倔强、模仿、失误、混乱和灵魂的堕落这些可怕的心魔折磨时,每当我感到自己有沦为“严肃的人”的危险时,我相信我时常求助的对象不是别的诗人,而正是瓦雷里这样一位智者,如果真有智者存在的话。

我能不能说,在很多诗人的生命里,奥登也早已和正在扮演着同样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