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爱和真正的生活(第2/2页)

在这些几万字的结合了现实与幻想的中篇里面,都有一些异常珍贵的瞬间。那只乌鸦,起初窥视着那些大学里恋爱的女孩子,它“知道爱本身就是一种烦恼,这两者之间可以画等号。然而仍然为她们在黑暗里清晰可见的悲伤动心不已:她们是在爱着,并且因为爱而绝望着。这绝望的姿态是多么美啊,超过了所有鸟类可以到达的美的极限”;再后来,目睹女孩毕业后凄惶生活的它,费劲地叼来一大块石棉瓦盖在死去流浪猫的身体上,“很快就有很多人踏着石棉瓦走过去了。他们不知道那瓦下面有一只正在慢慢腐烂的小猫,蓝眼睛的”。但作为一只乌鸦,它应当保持这样动人的冷峻,而不是为了照应现实,转身沦为一个唱网络歌曲的滑稽角色。

而在《地下》里最令人动容的,是种种显而易见的虚构设计却最终一点点逼迫出感情的强烈真实。关于初恋的保守与纯真,关于那些年轻的伤害和被伤害,关于只有恋人才能肃然相待的絮语和无尽细节,它们被当事人遗忘或珍藏,然后在这个现实时间之外的场所里被轰然释放。所有的痛悔,所有因爱而生的卑微与骄傲,在时间中拒绝被消化,如肉中刺。然而,这一对被爱相互囚禁的男女,我更期冀他们最终服从那自他们心底升起的崭新的激情,服从于激情成就的未知,而不是屈从作者事先设想好的犯罪新闻的结局。

如此,小说才可能成其为一种飞翔,带领小说书写者和他们的读者,从那个被最大公约数死死捆住的狭窄世界中逃脱出来。

论及小说式的飞翔,伊卡洛斯的教训仍不无裨益。被国王弥洛斯困在孤岛的艺术家代达罗斯,用羽毛和蜡制作出翅膀,带领儿子伊卡洛斯一起逃离。他告诫伊卡洛斯必须在半空飞行,太低沾到海水会让翅膀沉重,太高距太阳过近则会让蜡融化,但伊卡洛斯飞得起劲,忘乎所以,越飞越高,羽翅上的蜡开始融化,他坠入大海。

比如一个男子将自己深爱者囚禁于地下,比如一只乌鸦爱上一个平凡女孩,小说读者可以迅速接受这样的幻景前提,这本身毫无问题,但接下来的小说逻辑,就应当服从蜡质羽翅的逻辑,也就是说,服从想象力的逻辑。艺术家需要维持与现实的距离,在半空飞行,保持一定程度的冰冷和干燥,如此才可以抵达受暴君统治的孤岛之外的广阔生活世界,返回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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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珍也的确迷恋一种冷意。她所喜欢的,无论《桃花扇》的唱词,“暗红尘霎时雪亮,热春光一阵冰凉”;还是纳兰词里的“起来呵手封题处,偏到鸳鸯两字冰”,那种明亮多情最后定要落在冷处仿佛才心安。我还记得《气味之城》里写到的冰箱,“大小房间渐渐变成一个看不见的冰箱,通电后持续运作。他和她渐渐被冻僵在里面,然而彼此身体内部仍在缓慢运转,只互不干涉”;以及《银河》和《夜车》中,那些逃向边地的孤男寡女,如何在彻骨的荒冷中将身躯投向彼此。

可她的性情其实又是热烈的。对于生活里的一切琐碎欢乐,色声香味,对于弱小生命乃至山川万物,对于爱,对于写作,她都有全身以赴的冲动。这种热烈冲动有可能灼伤自己,她仿佛是意识到这一点,才不断地向更冷处寻求镇定与安宁。

她就在这样的热与冷的交错中,时而矛盾,时而平衡。她说:“要把自己隐藏得深一点,才不至于自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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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有两篇小说专写感觉,关于嗅觉的《气味之城》与关于听觉的《录音笔记》。她的才能似乎在此得到最大程度的集中,被源自生命内部的悲凉和热爱裹挟,并转化成写作时的狂喜。在这两篇小说中,个人感觉经验的丰盛,与其语言的丰盛和叙事技艺的丰盛相结合,在向外部世界伸展的刹那又一层层向内翻卷,结成硕大而美丽的花朵。她带领我们一起目睹它的盛开,还有凋落委地时清脆的声响。

纯属巧合,卡尔维诺逝世前致力书写的,也是一组关于五种感觉的短篇。作为一个自认“嗅觉不灵敏,听觉不够集中,味觉不是很好,触觉只是凑凑合合,而且还是个近视”的小说家,他说:“和之前的几次一样,我的目的不只是写成一本书,而是要改变我自己。我认为这也应该是人类所做的每件事的目的……那些伟大的作家,他们的秘密是知道如何保存愿望的力量,使之不被破坏。从某种意义上讲,我认为我们总是在书写某些未知的东西,也就是说,写作的目的是使尚未书写的世界能够通过我们来表达自己。”

和文珍带给我们的内视感不同,在卡尔维诺那里,那种感觉体验似乎就是要向外探究的,它更像朝往未知世界不断攀援的藤蔓,在我们以为要曲终奏雅的地方,依旧不可遏止地伸展着。

从堂吉诃德开始,现代小说就一直企图僭越生活与艺术的界限,它造成了无数的疯狂与破坏,但在其最好的意义上,它也促成了一些进化。它强调书写和阅读小说可以成为一种积极有效的对于人类未知世界的探索行为和创造,是对我们所感知到的现实的超越而非依附。它使得,我们的生命和我们周围的现实,有可能在写完一部小说或读完一部小说之后,都得到不可逆的改变和拓展,而不单单是短暂和解。

意识到这一点,所谓“真正的爱和真正的生活”才不致一次次沦为幻梦中的错过,而是要文学书写者与读者一同竭力抵达的尽头所在。因为,当一个人说到“真正”,其实他是在说,“未知”,他也是在尝试说,“创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