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心与开心(第2/3页)

昨天晚上,在海豚酒吧,我对小提琴手讲到作为一个小说家的伟大。因为她和世界上大多数从事其他职业的人一样,对小说家毫不了解,坦率说,也不感兴趣。

借着酒劲,我告诉她,小说家之所以伟大,不在于他可以创造一个世界,呈现命运,绘制图景,摆放人物。

小说家的伟大在于他会用长久的时间来雕琢这个世界中一切无关紧要的事物,可能是一张沙发的色彩,光线进入房间的浓淡,甚至就是放在茶几上的那个咖啡杯。

就在刘蓉蓉的公寓里,有一个浅蓝色的马克杯,它被放在那,从故事开始到结束维持着同一个姿态。

永远不会有人发现,小说家曾经是怎样用对磨难的忍耐和对真实的渴求来在手中反复地,贪婪地摩挲这个咖啡杯:它的把手,杯口,甚至是底部——他花费了一个小时、两个小时,甚至三天、五天来制作这个杯子,在杯底画上一个完美的图案,他写了十五万字,然后删除,重新开始写,周而复始,终于,他对杯子感到满意了,对杯子底部的花纹也满意了,他就把它轻轻地,放在刘蓉蓉的桌子上。它将在那一直放到故事结束,而直到故事结束的时候,也不会有人注意到它。

没有人知道小说家的伟大就在杯子里,就在杯子永远地遮挡住的底部。

只有这样的微小、琐碎和无关紧要,才可以给小说家带来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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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认知,可以戳破很多有关小说意义的迷梦。也因为这样的认知,使得颜歌几乎每篇小说的开头都相当放松。她的姿态是不慌不忙的优雅,电影胶片一帧一帧均匀前进的从容不迫,很容易将人带入她营造的情境与氛围,在每个细部流连。

但她的问题在于结尾,虽然正如乔治·艾略特所言,“结尾是大部分作家的薄弱环节”。

《五月女王》有精巧的结构,十九篇小镇人物速写如同合欢树的羽状复叶,簇拥在袁青山从出生到死亡的主干故事两旁,他们以各自殊异的生和死,均朝着主人公袁青山那年轻的死而闭合,构成了极大的悬念和感染力。但小说越往后,随着袁青山袁清江姐妹的长大,随着童年孤独抒情的结束,主干故事显出的薄弱(袁青山被阻断的兄妹不伦恋爱和巨人症,袁清江的婆媳关系和偷情故事),越来越无力承受来自羽状复叶的压力,以至于最后被揭示的袁青山的死——为堵清溪河决口的河堤而死,有点像是枝叶最终被迫折断的仓皇,而我们一直被预设的某种庄严,忽然就全部落空了。

《我们家》写一个男人在妻子、情人和老母亲之间周旋,豕突狼奔,火烧火燎之际,却发现情人怀上的孩子原来是自己司机的孩子,于是顺手斩断关系,荡子回巢,天下太平。作者依赖这个俗套情节救了场,而我作为读者看到此处,却仿佛兜头被浇了一盆凉水。

中篇《江西巷里的唐宝珍》,是《平乐镇伤心故事集》里最长的一篇,讲开服装店的唐宝珍在把出轨的丈夫赶走后的相亲故事。唐宝珍看不上蒋幺姑大包大揽送上门的博士、老板和官员,却看上了梁大娘无心插柳介绍来的丧偶老师宋雪松,而两位媒人之间的明争暗斗也着实精彩。最后阴差阳错,唐宝珍和宋雪松被两位媒人联手拆散,打算嫁的拆迁办洪主任也因贪污被抓,这也就罢了,但作者末了非要让那位在唐宝珍楼下卖香烟杂货的小老板咸鱼翻身,默默抱得美人归,就有些让人瞠目。倘若诚如作者所言,这篇小说是要设计成一场剪影戏,人物刻画的扁平不足为怪,那么最后的这个收尾,就不免有为了舞台效果刻意戏谑的嫌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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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茶会》是颜歌自己很喜欢的一篇,她说:“我想要探索语言的不可译性,以及在什么样的程度和怎样的强度上,一篇小说作为某种特定语言的文学性会得以发光发亮。”这种对不可译性的追求,与《繁花》的作者不谋而合。金宇澄一直耿耿于某些西方译者所谓“译中国当代文学不需要查字典”的说法,写了《繁花》之后再接待西方译者,他们都认为译他的书很难,他对此颇为快意,“我知道谁来译这本小说,都会翻烂几本字典”。

《三一茶会》中的语言,则是一种典型的“重影般的语言”,是日常口语、传统书面语和现代叙事语言的三重叠加。

正对着她的那扇窗子外面,隔壁楼三楼上的媳妇穿着一条粉红色的棉睡裙站在阳台,支着晾衣竿取腊肉。余清慧眼睛里装着这俏媳妇,心里却想着茶会的师友们,有道是:东君才送暖风来,枝上眉心一点开。

“不怕你们生气,”肖传书说,“张老师和陈老师,你们的文章那都是很多章法,很多积淀的,至于我嘛,我是乱来,不值得一说。但我真觉得我们这里面啊,就余老师的文章最值得读。天然去雕饰啊,青鸟明丹心!”

陈艾也点着头:“肖老弟你说得太对了,我哪会生气,余老师的现代诗的确是一绝啊!”

从这样的文字中,单看到一个娴熟于古典诗词和现代写作的叙事者对旧诗文的化用和对水平有限的老年文友口吻的戏仿,还不够,还要看到在这样的戏仿和轻嘲中,自然流露出的对于长辈的温情理解。在戏仿轻嘲和温情理解之间,颜歌小心翼翼地维持住了微妙的平衡,像是走了一次语言的钢丝。我们可以想象一下在翻译中无数容易失足滑落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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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颜歌和金宇澄之间可能达成的共识在于,一个作家首先是母语的仆人,他从具有丰厚传统的母语中获取营养,并回馈这门语言以新的质素。同时,他们都认为故事和情节是第二位的,文学首先是在语言层面的勘探、打磨与创造。那些被小说家刻在杯底的花纹,犹如印章,会轻轻地在下一位对语言敏感并将虚构之杯举起又放下的读者那里留下印记。

他们的小说世界,都像是可以无限延展下去的世界,犹如我们每个人置身其中的、不可能看到结尾的世界。而小说家的责任抑或悖论,是在开启一个世界之后还要结束一个世界,如弗兰克·克默德所言,就是要一次次想象、眺望和在虚构中抵达一个堪作结尾的远景。而小说的意义,倘若它是有意义的,那么很大程度上也就在于结尾的意义。读者不会计较小说的开头,但他们会计较结尾,会拿每一个小说的结尾和自己正在途中的生活相比较,和自己认为看清的另一些人生的结尾相比较,并期待某个类似于末日启示般的真理站立在小说结尾处,面对他们,金宇澄所处的生命位置显然就要比颜歌略微有利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