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第2/2页)

他从来没有费心想这种冰与火的奇迹是如何创造的,又为何能一直存在于这个艰难的世界中。但他满足于不加分析地坚持自己的意见,因为他知道这也是所有精心梳发、穿着白色马甲、纽扣眼里插着鲜花的绅士们的观点。他们相继出现在俱乐部的包厢中,与他友好地互致问候,然后将望远镜对准那一圈女士评头论足——她们正是这个体系的产物。与这些精选出来代表老纽约绅士作风的范例相比,纽兰德·阿切尔自认在学术和艺术上都更胜一筹。他可能比他们任何人都读过更多书,思考更深入,甚至见识更广阔。虽然单枪匹马他们无一不暴露劣势,但作为一个整体,他们却成了“纽约”的代表,这种男人间团结一致的习惯让他在所有称为“道德”的问题上接受了他们的教条。直觉告诉他,在这方面特立独行不仅会给自己带来麻烦,而且很不得体。

“呀——好家伙!”劳伦斯·莱弗茨惊呼,一下子放下了对着舞台的望远镜。总的来说,劳伦斯·莱弗茨是纽约城中对“得体”最有发言权的人。他也许比任何人都更潜心研究过这个复杂又精彩的问题,但他能全面而轻松地掌握这门技艺可不是光靠研究办到的。人们只需看看他——从他倾斜的光亮额头,到漂亮卷曲的金色髭须,再到他清瘦优雅的身板和穿着漆皮鞋的修长双脚——就能明白对任何知道如何驾轻就熟地穿好上等服装,看起来仪表堂堂又慵懒优雅的人来说,知道什么是“得体”一定是与生俱来的本事。正如一名年轻的仰慕者曾评价道:“如果有人知道什么时候穿晚礼服要佩戴黑色领带,什么时候不戴,这个人非莱弗茨莫属。”在穿轻便鞋还是漆皮“牛津鞋”的问题上,他的权威还从未受到质疑。

“我的天啊!”他说,默默将望远镜递给老西勒顿·杰克森。

纽兰德·阿切尔顺着莱弗茨的目光看去,诧异地发现莱弗茨惊叫的原因是明戈特老夫人的包厢里出现了一个人。那是一位身形纤瘦的年轻女子,没有梅·韦兰高挑,一头棕发在鬓角处细密地卷曲,以一根镶钻细发箍固定。这个发型让她看起来有一种时称“约瑟芬式”[4]的风格,她身上深蓝色丝绒礼服的剪裁也印证了这一点,礼服用有老式大扣子的腰带夸张地束在胸下。这个衣着奇特的人似乎没有意识到礼服吸引的目光,在包厢中间站了一会儿,和韦兰夫人纠结像她一样坐在包厢右前方是否合适,之后浅笑着顺从了,与包厢另一端韦兰夫人的嫂嫂洛弗尔·明戈特夫人在同一排落座。

西勒顿·杰克森先生把望远镜还给劳伦斯·莱弗茨。整个俱乐部里的人都自觉地转过身来,等待这位老人的评论。杰克森老先生对“家庭”就如劳伦斯·莱弗茨对“得体”一样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威。他熟知纽约所有家族的亲戚关系,不仅能解释明戈特家(通过索利家)和南卡罗来纳州的达拉斯家之间以及费城的索利家老一辈和奥尔巴尼[5]的奇弗斯家(切不可与大学街[6]的曼森·奇弗斯家搞混)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还能说出每一个家族的最大特点:例如莱弗茨家(来自长岛的那家)的后辈一毛不拔,拉什沃思一家命中注定经常错结姻缘,而奥尔巴尼的奇弗斯一家每隔一代就会有精神病,因此他们纽约的表亲一直拒绝联姻——除了可怜的梅多拉·曼森,所有人都知道那是一个灾难……但她母亲正是拉什沃思家的。

除了这个庞杂的家谱外,西勒顿·杰克森先生那狭窄而空洞的太阳穴之间和一头柔软的银发之下还记录着纽约过去五十年发生的大部分潜伏于风平浪静之下的绯闻和秘事。他的消息范围广阔,记忆力准确又持久,因此人们大都认为只有他能告诉你银行家朱利叶斯·博福特是何许人也,以及英俊的鲍勃·斯派瑟后事如何。斯派瑟是曼森·明戈特老夫人的父亲,结婚不到一年便神秘失踪了(还带着一大笔委托金)。在他消失的那天,一位一直在炮台区[7]老歌剧院为众多观众表演的漂亮西班牙舞者也坐上了去古巴的船。但这许许多多的秘事都藏在杰克森先生心中,因为强烈的荣誉感不允许他转述任何私下得来的消息,他也深知行事谨慎的名声能增加他探听所需信息的机会。

因此,当西勒顿·杰克森先生把望远镜递给劳伦斯·莱弗茨时,俱乐部包厢里的人都明显屏息凝神地等待着。他那布满血管的眼皮下朦胧的蓝眼睛静静地打量着这群翘首期盼的人,然后意味深长地捻了一下髭须,简单地说:“我没想到明戈特一家真会这么做。”

[1]克里斯汀·尼尔森(Christine Nilsson,1843—1921),瑞典女高音歌唱家,在歌剧《浮士德》中饰演女主角玛格丽特。

[2]纽约音乐学院,位于曼哈顿的歌剧院,1854年至1886年间定期上演歌剧,1926年被拆除。

[3]卢瑟·伯班克(Luther Burbank,1849—1926),美国植物学家、园艺学家,农业科学的先驱。

[4]约瑟芬式,以拿破仑第一任妻子约瑟芬命名的礼服风格,其特点为长裙摆、薄内裙和低胸。

[5]奥尔巴尼(Albany),纽约州首府。

[6]大学街,纽约曼哈顿的一条大街。

[7]炮台区,纽约的一个住宅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