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二天,他们开始了第一轮例行订婚互访。纽约在这方面的仪式严格刻板。为了遵守礼节,纽兰德·阿切尔首先与母亲妹妹一起拜访韦兰夫人,然后和韦兰夫人及梅一起驾车到曼森·明戈特老夫人家中,接受德高望重的老祖宗祝福。

拜访曼森·明戈特夫人对年轻人来说总是一件趣事。老夫人的房子本身就是一份史册,虽然,当然不及大学街和第五大道南部某些家族老宅那么珍贵——那几座房子是纯粹的三十年代风格:洋蔷薇花环地毯、玫瑰木桌案、带有黑色大理石壁炉架的圆拱形壁炉与巨大的镶玻璃门红木书柜冷冰冰地融为一体。明戈特老夫人的房子是她后来建造的,她亲手扔掉了年轻时的大件家具,并且把第二帝国[14]风格的浮夸坐垫跟明戈特家族的传家宝混搭在一起。她习惯坐在一层客厅的窗边,仿佛平静地看着生活和上流社会一路北上来到她孤零零的门前。她似乎不着急让客人前来,因为除了耐心,她还自信满满。她敢打包票,那些临时围篱、菱形玻璃、单层大客厅、杂乱花园里的木头温室和供山羊视察地形的大石都将随着和她的房子一样雄伟——甚至(她可是个不带偏见的人)比它更雄伟的房子建成而荡然无存,而以往让公交车颠簸着咔嗒作响的石板路将像人们在巴黎看见的那样,被平滑的柏油马路替代。同时,由于所有她想见的人都会登门拜访(她不需往晚宴菜单里增加一道菜,便能和博福特夫妇一样轻松地让家中宾客盈门),因此地理上的隔绝并没有给她带来麻烦。

中年时期在她身上增加的肥肉就像古城废墟上堆积的火山熔岩一样,将她从一个腿脚灵便、丰腴活泼的小个子女人变成了一个自然现象般的庞然大物。和遇到其他考验时一样,她淡然接受了这种体态的下沉。而现在,已到风烛残年的她因此得到回报,镜子中的她是一堆几乎没有皱纹、紧实粉嫩的肥肉,身子正中勉强能看见一张小脸,仿佛在等待挖掘。光滑的下巴层层叠叠地延伸至依然雪白的胸部深沟,胸上罩着雪白的棉纱,以一幅已故的明戈特先生的迷你肖像固定着。胸部往下,黑色丝绸如波浪般盖住了宽大扶手椅的边缘,两只白嫩的小手像海鸥一样停靠在波浪表面。

曼森·明戈特夫人身上的负重早已让她无法上下楼梯,她特有的独立个性让她将会客室放到了楼上,而将自己安顿在房子的一楼(这公然违反了纽约的所有规矩)。这样一来,当你和明戈特夫人一起坐在客厅窗边时,一不留神便能(透过一扇永远敞开的大门和门上挂起的黄色锦缎门帘)窥见卧室的全貌,巨大而低矮的床上像沙发一样放着衬垫,梳妆台上装饰着浮夸的蕾丝花边和一个镀金边框的镜子。

她的拜访者看到这种奇特的摆设大吃一惊,又为之着迷,这让他们想起了法国小说中的情景和单纯的美国人从未想过的伤风败俗的建筑构思。在毫无道德可言的旧社会里,与情人姘居的女人就是这么生活的,他们住在所有房间都在同一层的公寓里,像小说描述的那样耳鬓厮磨、有伤风化。纽兰德·阿切尔想象明戈特夫人清白无辜地生活在这个男女私通的场景中(他暗自将《卡莫斯先生》中缠绵的场景代入明戈特夫人的卧室里),觉得十分有趣。但他由衷钦佩地想,如果她有中意的恋人,这位无畏的女士一定会将他据为己有。

这对订婚情侣拜访外祖母时,奥兰斯卡伯爵夫人没有出现在会客厅里,大家都松了一口气。明戈特夫人说她出门了,对一位名声受累的女士来说,在这样一个阳光明媚的“购物钟点”出门似乎不怎么合适。但不管怎样,他们因此躲过了她在场的尴尬,也避免了被她那不幸的过往笼罩住光明的未来。和预想中一样,这次拜访非常顺利。明戈特老夫人对订婚十分满意,而一直留意的亲戚们早就预料到他们的婚事,因此已经谨慎地在家族讨论中通过了。订婚戒指是一枚又大又重的蓝宝石,嵌在隐形的镶爪中,得到了她毫不吝啬的赞美。

“这是新式镶嵌,当然能衬托出宝石的美艳,但在守旧的人看来有点光秃秃的。”韦兰夫人一边解释,一边抚慰地斜眼看着未来女婿。

“守旧的人?我希望你不是指我吧,亲爱的?我喜欢所有新奇的事物,”老祖宗说道,拿起宝石凑近她小而亮的眼球细看,她从不戴眼镜,以免破坏容貌,“非常漂亮。”她一边交还宝石一边说:“非常大方。在我那个年代,一颗镶嵌在珍珠上的浮雕宝石就够了。但真正衬托戒指的是那只手,你说对吗,我亲爱的阿切尔?”她挥了挥小手,小小的指甲修剪得很尖,长年积赘的肥肉像象牙手链一样一圈圈地堆在手腕上。“我的戒指是罗马著名的费力佳尼设计的。你应该让他来设计梅的戒指,他一定愿意的,我的孩子。她的手真大——这些现代运动把关节都撑大了——但皮肤还是白的。——婚礼什么时候举行?”她忽然盯着阿切尔发问。

“噢——”韦兰夫人支吾道,年轻人则笑着看未婚妻回答:“越快越好,要是你能支持我就好了,明戈特夫人。”

“我们必须给他们时间,让他们更好地了解对方,妈妈。”韦兰夫人打断说,恰到好处地假装很勉强的样子。老祖宗接话:“了解对方?胡说!纽约的每个人都早就相互认识了。随这个小伙子去吧,亲爱的,别等得花儿都谢了。大斋节前就让他们成婚。指不定哪个冬天我就会患上肺炎,我还想办婚礼早餐宴呢。”

听到这一连串的表态,大家都恰如其分地表达了愉快、怀疑与感激之情,拜访正要在祥和的客套话中结束,这时大门开了,头戴软呢帽、身披斗篷的奥兰斯卡伯爵夫人走进来,身后居然还跟着朱利叶斯·博福特。

表姐妹俩低声寒暄,明戈特夫人向银行家伸出戴着费力佳尼戒指的手。“哈!博福特,真是稀客!”(她总是用一种奇怪的异国方式——以姓氏称呼男士。)

“谢谢。我应该常来拜访的,”客人以他一贯轻松高傲的姿态回答,“我平时总被事务缠身,但我在麦迪逊广场碰见了埃伦伯爵夫人,她很友善地允许我送她回家。”

“啊——既然埃伦来了,我希望家里能更热闹!”明戈特夫人旁若无人地高声说,“坐下——坐下,博福特,把那张黄色扶手椅挪过来。既然你来了,我可要好好聊一聊。听说你办的舞会十分盛大,还邀请了勒姆尔·斯特拉瑟斯夫人?啊——我真想亲自见见这个女人。”

她已经忘记了自己的亲戚,他们正被埃伦·奥兰斯卡领着三三两两地走到门厅。明戈特老夫人一直对朱利叶斯·博福特赞赏有加,两人都冷静而专横,热爱打破常规,因而彼此之间有一种亲密感。现在她迫切地想知道是什么让博福特夫妇决定(破天荒地)邀请勒姆尔·斯特拉瑟斯夫人。做鞋油生意的斯特拉瑟斯家族的这位遗孀去年刚刚结束漫长的欧洲旅居,回来攻克纽约这座坚固的小堡垒。“当然,如果你和里贾纳邀请她,这事就定了。唔,我们需要新人和新的资金——我听说她风韵犹存。”肉食性的老夫人宣称。